天光未亮，京城南坊的石板路上，一道辙痕被晨露浸得湿寒。
一辆不起眼的驴车慢悠悠地驶向城门，车夫头戴斗笠，压得极低，车上堆满的木炭散发着潮闷的气息，掩盖了车底夹层里微弱的呼吸声。
守城的兵卒懒洋洋地用长戟敲了敲炭堆，见没什么异样，便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驴车拐入一条僻静的巷子，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后门停下。
早已等候在此的凤栖梧一袭玄色劲装，身形隐在阴影里，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几名精悍的汉子立刻上前，悄无声息地卸下木炭，撬开了车底的暗格。
一股混杂着血腥、药草和霉味的恶臭扑面而来。
暗格里，两个瘦得脱了形的孩子蜷缩着，仿佛两只被遗弃的幼兽。
凤栖梧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窒息。
那是她失散了三年的弟妹，凤岐山和凤灵儿。
汉子们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抱出，男孩尚有几分意识，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手腕上，一个狰狞的烙印刺痛了凤栖梧的眼——“疫毙”。
这两个字，如同一根毒刺，宣告着他曾被当成死人，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废弃品。
而妹妹凤灵儿，则双目空洞，死死抱着膝盖，无论谁靠近，她都浑身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到极致的悲鸣，就是不肯说一句话。
凤栖梧的眼眶倏然泛红，滔天的恨意与杀气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但她只是深吸一口气，将那蚀骨的痛楚死死压回心底。
现在不是脆弱的时候。
“封锁小院，任何人不得进出。消息但凡走漏半个字，”她声音冷得像冰，“提头来见。”
“是！”旧部们轰然应诺，眼中同样闪烁着复仇的火焰。
凤栖梧亲自为弟妹擦拭身体，喂下解毒的汤药。
看着他们身上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痕只要崔氏一日不倒，他们就永远活在刀尖之上。
三日后，小院的死寂被一个匆匆而至的身影打破。
柳娘子，凤栖梧安插在裴家的眼线，冒着杀头的风险潜了进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声音都在发抖。
“主子，查到了！那夜截杀我们的人，是孙嬷嬷手下的一名刀客，惯用左手。奴家在裴府的宴席上，曾亲耳听见他酒后吹嘘，说工部郎中许诺了他天大的富贵，只要……”柳娘子顿了顿，压低声音，“只要凤家一个活口不留，那份‘皇陵图’就永远埋在地下！”
皇陵图！
凤栖梧的瞳孔骤然紧缩。
父亲凤擎天当年身为工部尚书，曾奉旨主持修缮皇陵。
期间，他于地宫深处发现了一条前朝遗留的暗道，可以直接通往宫外三十里处的隐蔽山谷。
此事被他视为动摇国本的隐患，仅向先帝和少数几位心腹重臣密奏过。
若裴家意图染指这条暗道……那便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通敌、叛国，是足以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当夜，月黑风高。
凤栖梧换上一身小太监的衣服，凭着记忆和夜阑旧部提供的堪舆图，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掖庭旧卷库。
这里堆放着各部陈年的档案，尘封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此行的目标，是三年前，父亲主持皇陵修缮工程时的所有工部卷宗。
霉味与墨香混杂的空气中，她借着微弱的火折子光芒，一卷一卷地翻找。
终于，在一份名为“北陵东壁加固”的工程验收单上，她看到了一个极其怪异的签名。
工程负责人、验收官员的签名都清晰可辨，唯独在营造司杂役一栏，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画押，登记的名字是：哑奴。
一个哑巴杂役，如何能参与如此机密的皇陵工程？
凤栖梧心头疑窦丛生，一个尘封的记忆猛然浮现——夜阑，那个权倾朝野、却为护她而死的男人，生前最令人称道的，除了他神鬼莫测的权谋之术，便是他那手“通晓土木，巧夺天工”的营造本事！
这个哑奴，会不会是他的人？
翌日，凤栖梧以探望旧人之名，提着食盒，独自走进了掖庭一座荒僻的偏院。
院中，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正靠着墙根晒太阳，双目浑浊，仿佛一截即将腐朽的枯木。
他便是那个档案上的“哑奴”，据说已十年未曾开口。
凤栖梧在他面前蹲下，打开食盒，里面是精心熬制的药膳。
她没有说话，只是盛起一勺，沉默地递到老人嘴边。
老人毫无反应。
她便耐心地举着，直到汤羹微凉，再换一碗热的。
一碗，两碗……当第三碗汤药见底时，那双死寂了十年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一丝微光。
老人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聚焦在凤栖梧的脸上，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了破锣般嘶哑的声音。
“娘娘……”
凤栖梧握着汤匙的手猛然一紧。
“郎中说，”老人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含着血，“您若来找图，便让您……看这个。”
说着，他那只瘦骨嶙峋、微微颤抖的手指，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艰难地划出了三个字。
烛火摇曳，映照着地上那三个字，也映照着凤栖梧骤然失色的脸。
夜阑信。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原来，他从未离去。
他布下的，是一张她必须踏入，却又深不见底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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