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站在堂屋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牙婆那双粗糙的手在弟妹身上摸来摸去,像是在检查牲口。
十五两,不能再少了。牙婆咧开一嘴黄牙,手指在妹妹温玉细嫩的脸蛋上捏了捏,这小脸,这身段,养两年准是个美人胚子。
祖母王氏坐在上首,手里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十五两就十五两,但得现钱。
温婉的胃里翻江倒海。她看着弟弟温宝缩在墙角,一张小脸煞白。他才十岁,前几日还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笑得像个小傻子。
至于这个......牙婆的目光转向温婉,皱了皱鼻子,五两顶天了。太瘦,脸色也不好,看着就晦气。
祖母冷哼一声:五两?白送都没人要!这丫头从小就是个灾星,谁沾谁倒霉。三岁克死亲娘,七岁害得她爹摔断腿,去年还...
我出十两。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打断了祖母的话。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温婉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那人往前走了两步,温婉这才看清——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左脸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划到嘴角,像是一条蜈蚣趴在脸上。
祖母手里的佛珠啪嗒掉在地上:秦、秦猎户?你来做什么?
买人。秦猎户言简意赅,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温婉身上,就她,十两。
温婉的心猛地一跳。她认识这个人——不,准确地说,全村人都认识他。秦猎户住在后山,据说早年当过兵,杀过人,后来不知怎么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打猎为生。村里人见了他都绕道走,孩子们更是被吓唬再不听话就让秦猎户抓去吃了。
牙婆眼珠子一转:秦猎户,这丫头可不吉利,买回去怕是......
十两。秦猎户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啪地拍在桌上,现钱。
祖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手比脑子还快,一把抓过银子咬了咬,脸上立刻堆出笑来:哎呀,秦猎户真是爽快人。这丫头虽说不中用,但好歹......
卖身契。秦猎户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块冰。
祖母噎了一下,赶紧去翻箱倒柜。温婉站在原地,感觉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她看着弟弟妹妹惊恐的眼神,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姐姐......温玉小声叫她,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温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昨天她跪了一晚上求祖母别卖弟妹,换来的是一顿鞭子。前天她偷偷跑去村长家求助,被当成疯子赶了出来。大前天......
画押吧。祖母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推给温婉。
温婉看着那张卖身契,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虫子。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弟弟发高烧,她跪在雪地里求祖母请大夫,祖母却说死了干净。那天晚上,她偷了家里最后一点钱,连夜跑到镇上抓药。回来时被祖母发现,打得她三天没下得了床。
快点!祖母不耐烦地催促,别耽误秦猎户的时间。
温婉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就在她要按下去的那一刻,弟弟突然冲过来抱住她的腿:不要!不要卖姐姐!
滚开!祖母一脚把温宝踹开,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温宝摔在地上,额头磕在桌角,顿时血流如注。温婉下意识要过去扶,却被祖母一把拽住:赶紧画押!
温婉看着弟弟满脸的血,妹妹惊恐的眼泪,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稳住身子。
我......她刚要开口,秦猎户突然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卖身契揣进怀里。
不用画了。他冷冷地说,人我带走了。
说完,他一把抓住温婉的手腕,拽着她就往外走。温婉踉踉跄跄地跟着,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弟弟趴在地上哭喊,妹妹被牙婆拽着胳膊,祖母正数着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温婉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原来心死是这样的感觉,像是胸口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却奇怪地不觉得疼了。
秦猎户走得很快,温婉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箍得她手腕生疼,但她一声不吭。
会做饭吗?走到村口时,秦猎户突然问。
温婉愣了一下,点点头:会。
会缝补?
会。
怕血吗?
温婉摇摇头。她见过太多血了——弟弟摔破头的血,妹妹被竹条抽出血痕的血,她自己挨打时滴在地上的血。
秦猎户似乎满意了,不再说话。他们沿着山路往上走,越走越偏僻。温婉的草鞋磨破了,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但她咬着牙不吭声。
太阳渐渐西沉,山林里开始响起各种奇怪的声音。温婉听见远处有狼嚎,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秦猎户瞥了她一眼,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递给她。
拿着。他说,有东西靠近就捅。
温婉接过刀,差点没拿住——那刀比她想象中沉多了。刀柄上缠着破布,刀刃寒光闪闪,锋利得吓人。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到了。那是一座简陋的木屋,歪歪斜斜地立在山腰上,周围用篱笆草草围了一圈。屋檐下挂着几张兽皮,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是什么怪物的影子。
秦猎户推开门,一股混杂着血腥味、草药味和烟熏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温婉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进来。秦猎户说,把门关上。
温婉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关上门。屋里很暗,只有灶台里的一点余火发出微弱的光。她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她差点把刀扔出去。
那是兔子。秦猎户说,明天吃。
他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屋子。温婉这才看清,屋里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一些,但乱得惊人——墙角堆着兽皮和骨头,桌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地上还有几摊可疑的深色痕迹。
秦猎户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草席:你睡那。
温婉点点头,走过去坐下。草席又硬又扎人,但她已经很知足了——至少比家里那个漏雨的柴房强。
饿吗?秦猎户问。
温婉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其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但不敢说。
秦猎户哼了一声,从墙上取下一条风干的肉,切下一块扔给她:吃吧。
温婉接住肉干,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口小口地啃起来。肉干硬得像木头,咸得发苦,但她吃得小心翼翼,生怕掉一点渣。
秦猎户坐在桌边,开始磨一把长刀。刺啦刺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温婉偷偷打量他——那道疤在油灯下显得更加狰狞,像是一条活物趴在他脸上。
为什么买我?温婉终于忍不住问。
秦猎户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缺个干活的。
可是......温婉咬了咬嘴唇,祖母说我是灾星。
哼。秦猎户冷笑一声,老子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还怕什么灾星?
温婉不说话了,低头继续啃肉干。屋外,风越来越大,吹得木屋嘎吱作响。远处传来一声狼嚎,近得让她打了个哆嗦。
睡觉。秦猎户突然站起来,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温婉听见他走到另一边的草席躺下。她蜷缩在角落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短刀。屋外的风声、狼嚎声、树枝拍打窗户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是什么怪物的低语。
温婉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天刚蒙蒙亮,温婉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发现秦猎户已经不在屋里了。灶台是冷的,说明他走得很早。
温婉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开始打量这个她可能要住很久的地方。白天的木屋比晚上看起来更破——屋顶有几处明显的漏洞,墙壁上的缝隙大得能塞进一根手指,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总得做点什么......温婉自言自语。她拿起墙角的一把扫帚,开始打扫。
扫到一半,门突然被推开,秦猎户扛着一头鹿走了进来,鹿脖子上还插着一支箭,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你会剥皮吗?他问。
温婉摇摇头。
学。秦猎户把鹿扔在地上,递给她一把小刀,从肚子开始划。
温婉接过刀,手有点抖。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划开鹿的肚皮。温热的血立刻涌出来,沾了她一手。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她的胃里一阵翻腾,但她强忍着没吐出来。
太浅。秦猎户皱眉,用点力。
温婉加大力度,这次刀锋顺利划开了皮肉。内脏哗啦一下流出来,她终于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秦猎户嗤笑一声,但还是接过了刀:看着。
他的手法娴熟得惊人,几下就把整张鹿皮剥了下来,内脏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盆里。温婉看得目瞪口呆。
你的了。秦猎户把血淋淋的鹿皮扔给她,晒干,做件衣服。
温婉接过鹿皮,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人给过她什么东西。
中午,秦猎户煮了一锅肉汤,扔给她一个木碗:吃。
汤里除了肉什么也没有,咸得发苦,但温婉喝得一滴不剩。饭后,秦猎户又出去了,临走前丢给她一堆破衣服:补好。
温婉坐在门口,一针一线地缝补那些破得不成样子的衣服。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这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平静时刻。
傍晚,秦猎户回来了,手里拎着两只野鸡。他看了一眼补好的衣服,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野鸡扔给她:拔毛,煮汤。
温婉点点头,开始处理野鸡。这次比早上熟练多了,虽然还是弄得满手是血,但至少没再干呕。
汤煮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秦猎户喝了一口,皱了皱眉:盐少了。
对不起。温婉赶紧说,我下次多放点。
秦猎户没说话,只是把汤喝完了。饭后,他坐在门口磨刀,温婉在灶台边洗碗。
你多大了?秦猎户突然问。
十六。温婉说。
叫什么名字?
温婉。
秦猎户点点头,继续磨刀。温婉鼓起勇气问:您......您为什么一个人住在山上?
刀锋在磨刀石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秦猎户的声音比刀锋还冷:不该问的别问。
温婉立刻闭上嘴,低头继续洗碗。屋外,月亮升起来了,照在秦猎户的侧脸上,那道疤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像是某种野兽的獠牙。
温婉突然觉得,也许她真的找到了一个比祖母家更可怕的地方。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至少在这里,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也知道怎样才能不挨打。
那天晚上,温婉睡得出奇地踏实。梦里没有祖母的鞭子,没有弟妹的哭声,只有山风呼啸的声音,像是一首陌生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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