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家庙冰冷石阶下的张军堂,膝盖早已被粗粝的地面硌得生疼,刺骨的疼痛顺着膝盖直往心里钻。此刻,他心中翻江倒海,早已将那位高高在上的族长曹礼臣咒骂了成百上千遍,恨不能生啖其肉,努食其心。实际上,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将这股滔天的怨愤硬生生压回心底,在灵魂深处无声地咆哮、谩骂。这南塬,是曹家经营了几百年的根基之地。曹家,在南塬上可是跺一脚地皮也要抖三抖的赫赫名门。据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辈人讲,早在明朝永乐皇帝朱棣坐龙庭的年月,这南塬就被朝廷册封给了曹家先祖,据说是因协助编撰那部传世巨著《永乐大典》立下了功劳。受此皇恩的曹家,立刻将这偌大的南塬精心划分成前庄、后庄以及贤庄三个大庄子,鼎盛之时,单是豢养着看家护院、威风凛凛的家丁,就有上百口之多。他们以后庄为轴心,将势力向外辐射,甚至在贤庄外一里地的墩台梁屯驻私兵,替当时的中部县牢牢把守着南大门。
为了县府统治地的安危,县府还特意为曹家拨下专款,在墩台梁修筑了坚固的守护墩台,那墩台历经风雨,至今仍顽强地矗立在村外一里的卯梁上,只是岁月荏苒,如今墩台周身早已爬满荒草野花,倒成了村民们放牧牛羊的好去处,此地便被后世人唤作“墩台梁”。墩台梁背后,是一条被岁月侵蚀得笔直却显苍凉的古道,道旁深约两米的壕沟如同天然的护路屏障,据说是秦汉时期贯通南北的主要官道,一直通往县府所在的城皇坡;而墩台梁,便像一个沉默而威严的门神,扼守在这条古老道路的分界处,当年所有南来北往的行人车马,都必须在此接受曹家私兵的盘查。曹家人身份特殊,既是兵,亦是农,这双重身份赋予了他们统治南塬的无上权力,几百年来,南塬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皆由曹家说了算,这铁打的规矩延续了几百年,根深蒂固。
如今的曹家,虽远没了明清鼎盛时期那种煊赫的辉煌,家族在南塬的影响力也如夕阳般不断下沉、衰减!连曾经只能给曹家抬轿、地位卑微的刘家人,如今也能与曹家平起平坐,甚至在乡间声望上隐隐有超越之势。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曹家要对付张军堂这样一个无根无基、寄人篱下的外来户,依旧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易。所以,张军堂纵有万般不甘、千种愤恨,也只能在心底最深处,一遍遍诅咒曹家那些早已作古的先祖、诅咒眼前这位道貌岸然的族长曹礼臣!诅咒他那唯利是图的姑夫曹老六!这诅咒如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连一丝火星也不敢溅出唇外。
中部县的南塬,是典型的黄土旱塬,十年九旱,这里最金贵也最稀缺的,就是水。过去黄土高原上流传着“水见水六十里”的谚语,道尽了水源的珍稀与寻找的艰难。前庄和后庄坐拥着南塬最广阔的耕地,也是曹家极盛时期的府宅所在,因此各自都拥有深不可测的大井,而且人畜用水泾渭分明,绝不容混淆。前庄、后庄还各有一处深潭,当地人敬畏地称之为“湫”,其水浑浊,仅供家畜饮用。而曹家现今聚居的贤庄,过去不过是长工、佃户们栖身的所在,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庄子里连一口像样的井都没有,只有几口依靠天降甘霖的储水窖。就连眼前这座森严的家庙,当年建造时也显得捉襟见肘,砖石木料都透着几分勉强,能清晰看出彼时曹家修建它时的窘迫与衰败气象。
据说曹家在清末民初那个风云激荡的年月,出了两位风云人物,区别在于两人行为思想的南辕北辙。一个满腔热血,高举义旗,毅然决然地奔赴武汉,加入了革命军的滚滚洪流;而另一个却彻底堕落,沉溺于吞云吐雾的鸦片烟中,昏聩之下,竟将前庄、后庄乃至贤庄的大片膏腴良田,陆陆续续典卖殆尽,最终只剩下些零碎土地勉强维持着家族表面上的开支。田地间那个孤零零矗立的木制高台,足有三十米高,当年站在顶端极目远眺,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曹家无边无际的田产。如今,这高台成了曹家人心头最大的伤疤和最不愿提及的耻辱,他们连登上去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个曾象征权势的瞭望塔,最终沦为曹家最大的一个笑话!一直熬到解放后,它因占地过大而被彻底拆除。清朝的龙椅早已崩塌,紫禁城换了主人,然而曹家的族长曹礼臣,却依旧牢牢把持着对家族内部的统治权,如同一个微缩的君王。曹家人世世代代早已习惯了这种森严的统治模式,在过去漫长的几百年里,这个始终维持在六七十户规模的家族,一直统治着整个南塬。任凭外界皇权更迭如走马灯,曹家家庙里定下的那些祖宗规矩,却像磐石般从未动摇。自汉代定居于此,曹家的户数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调控着,从未超过七十户,也从未跌破六十户,一直诡异地维持在这个水平线上,成为这片土地上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
张军堂心中怨气翻腾如沸水,脸上却不敢泄露丝毫,肌肉绷得死紧。他太清楚了,在这片南塬的土地上,曹家的威严依旧如同横亘在天地间的一座巍峨大山,沉重地压在他这样的小人物胸口,令他窒息。家庙里的香火明明已经稀疏寥落,远不如往昔鼎盛时那般香烟缭绕,可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庄严肃穆氛围,混合着陈年木料、香灰和尘土的气息,仍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人的喉咙,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台阶两旁那对盘龙石柱,龙鳞爪牙在幽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仿佛在无声地警告着每一个胆敢抬头、心怀不满的人:曹家的权威,不容亵渎。
族长曹礼臣,正稳稳地坐在那张柳木精心制成的太师椅上。那椅子是四出头官帽椅的样式,通体采用坚固的榫卯结构,扶手处因长年累月的摩挲而黑漆油亮,比寻常椅子高出一头的后靠背,透着一股端凝肃穆的官威。据说这张椅子已传承了三百余年,是曹家某位出仕为官的先祖出行时的仪仗座椅,如今被永久地固定在家庙的主位之上,虽历经沧桑,那份威严依旧夺人心魄。曹礼臣说话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低沉,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精准地敲打在张军堂紧绷的心弦上。“规矩,就是规矩,祖宗定下的,一丝一毫也不能坏。你既然是曹厚仁(曹老六本名)的内侄,流着曹家姻亲的血,就该老老实实守曹家的规矩。”族长的话语冰冷而缓慢,字字如枷锁,将张军堂的灵魂和肉体都牢牢地钉死在这冰冷的石阶前。张军堂心里一片冰凉,他明白,自己这点微末的不满和愤怒,在曹家几百年的规矩面前,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曹家的规矩,就如同脚下这南塬的黄土一样,坚硬、深厚、亘古不变。即便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换了人间,可在这南塬一隅,曹家的规矩,依旧是这片天空下唯一的主宰。
张军堂趁着低头掩饰的瞬间,飞快地偷瞥了一眼周围肃立的族人。一张张脸上,没有同情,没有疑问,只有深入骨髓的冷漠和一种被规训出来的麻木。这些人,从牙牙学语起就被灌输了对于族长和家族规矩的绝对敬畏,那敬畏早已刻进骨血里。此刻,绝不会有人,也绝不敢有人站出来为他说哪怕半句话。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家庙深处那些层层叠叠、被岁月熏染得泛黄发黑的祖宗牌位,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仿佛都睁开了无形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这个外姓人,一股森然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曹家这盘古老权力棋局中一枚微不足道的小卒子,无论内心如何挣扎、反抗,都休想逃出曹家那早已编织了几百年的、密不透风的掌控之网。
然而,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苦涩的玩笑。民国虽立,却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皇权统治,这反而让曹家这样的地方宗族势力得以苟延残喘了几年。直到革命的烈火最终燎原,席卷黄土高原,“打土豪,分田地”的浪潮汹涌而至时,曹家的后人们才恍然大悟,反而要感激起当年那个败光家业的烟鬼祖先——若非他早早丢光了土地,曹家怕是要在土改中遭受灭顶之灾。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我们的目光还是回到这位跪在家庙冰冷石阶下、内心备受煎熬的张军堂身上。
张军堂并非南塬土著,他本是一位手艺精湛的铁匠,祖籍远在中原腹地。他不仅传承了家族赖以糊口的打铁技艺,更身怀一门世代秘传、治疗跌打损伤的独门绝技。然而,时局动荡,兵荒马乱,他始终将这门能救人也能惹祸的手艺深深隐藏,不敢有丝毫显露,生怕一个不慎,就被如狼似虎的军队抓了壮丁。那个年代,无论是啸聚山林的张寡妇、白狼、老洋人等土匪杆子,还是国民党的中央军、地方上的各路杂牌军阀,都在疯狂地四处抓丁,补充他们那仿佛永远填不满的兵员窟窿。无论落到哪一方手里,对升斗小民而言都意味着灭顶之灾,轻则沦为炮灰失去自由,重则曝尸荒野。为了躲避这场飞来横祸,张军堂咬紧牙关,挑起沉重的行囊和打铁家什,一路向西,出函谷,过渭北,翻越险峻的雁门山,千里迢迢投奔远嫁到中部县南塬的姑姑张桂花,期盼能在这偏僻之地寻得一丝喘息之机。他的姑夫,正是当地颇有名望的曹家老六——曹厚仁,一个头脑活络、八面玲珑的乡间经纪人,在附近十里八乡很吃得开,颇有几分影响力。
张军堂的到来,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在庞大的曹家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尽管姑夫曹老六面上堆着笑,嘘寒问暖,热情地将他安置在贤庄的偏院,但张军堂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曹老六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疏离和盘算。作为一个在人情世故的泥潭里打滚了大半辈子的精明人,曹老六自然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外侄背井离乡、仓皇投奔的真实缘由。可他心里更透亮的是,眼下的南塬,绝非世外桃源。家族内部盘根错节的派系、地方上各种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已将这里变成了另一个凶险的漩涡。张军堂这样一个身份敏感、带着“手艺”的外来户,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祸端,甚至牵连整个曹家。
曹老六私下里常叹气,觉得自己这辈子时运不济,根源就在于娶了张桂花这么个外地逃难来的媳妇!说是“娶”,不如说是“捡”。当年张桂花是随着那支漫无目的、疲惫不堪的逃难大军,像一片浮萍般流落到中部县的。曹老六的父亲虽然是族长,却一直没能给这个不安分的儿子讨到一房称心如意的本地媳妇!只因曹老六自小就是个惹祸精,招猫逗狗,偷鸡摸狗,名声在乡里早就臭了,再加上曹家声望的日益衰败,连那些巧舌如簧的媒婆都懒得为他多费口舌。那天,曹老六的父亲曹礼明(与族长曹礼臣同辈)出门办事,在灰头土脸的难民堆里一眼瞥见了虽然憔悴但模样还算周正的张桂花,问了年龄合适,二话不说便领回家,塞给了曹老六当媳妇。遗憾的是,夫妻俩过了这么多年,膝下始终空空如也。张军堂的突然出现,让曹老六心底悄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关于未来养老和家业托付的模糊想法。但这想法还只是个雏形,他现在绝不能宣之于口,他需要对这个外侄进行更长时间的、不动声色的观察和考验之后,才能最终拿定主意。
张军堂每日的生活极其简单,除了帮姑父曹老六打理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务,便是将自己关在僻静的偏院里,埋头钻研他的铁匠技艺。他偶尔会收集些废弃的铁片、断锄、烂锅,在简陋的炉火旁敲敲打打,制作些小铲、火钳之类的小物件,既是为了消磨这难熬的寄居时光,更是为了保持手指的灵活和技艺不生疏。然而,他这份刻意保持的低调,并未能为他换来长久的安宁。在那个物资匮乏、工具金贵的年代,一个能打造、修补农具的熟练铁匠,在整个南塬都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这也正是曹老六当初愿意收留张军堂的最实际、最核心的考量。因为曹老六居住的后庄,恰好位于南塬的中心位置。
曹家那最古老、最威严的宗庙,就巍然矗立在后庄的正中心。围绕着宗庙,这里还保留着一个延续了不知多少代人的古老集贸传统——每月逢农历初三、初六、初九的日子,便是固定的交易日。这个最初完全由曹家掌控、抽头取利的集市,如今虽然名义上变成了自由买卖的场所,但交易的日子,却依旧严格遵循着曹家祖宗定下的“三六九”规矩,雷打不动。集市的存在,使得后庄对铁器农具的需求,远比其他庄子更为迫切和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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