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南塬风波 > 第二章 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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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部县说到南塬,就不能不提到曹家,曹家如今对外最有知名度的非曹老六莫属,认识的人,几乎都习惯叫他“曹老六”,那官名除了族长和几位德高望重年的家族长辈偶尔提及,早已淹没在乡邻的口耳相传里了!曹家老六官名唤作曹厚仁,他呱呱坠地时,父亲曹礼明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中年人。在此之前,曹礼明膝下拢共添过三个孩子,最长的那个也只在这世上停留了六个月便夭折了!后来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讲迷信,便从外乡抱养了一个女孩,取名“引弟”。说来也奇怪,自这女孩进了曹家门槛的第二年,曹老六便降生了,并且顺顺当当地活了下来,为此,老两口不知往子午山的嵯峨寺跑了多少趟,烧了多少香,磕了多少头,感激神佛终于赐下麟儿。

曹老六的出生,不啻于给父亲曹礼明打了一剂强心针,让他瞬间扬眉吐气,腰杆挺得笔直!身为曹氏一族的族长,却迟迟没有亲生儿子承继香火,这份自卑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抬不起头,更觉得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曹厚仁的嘹亮啼哭,彻底洗刷了这份耻辱!自那日起,曹礼明走路脚下都仿佛生了风,带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劲头。为曹厚仁举行的拜祖赐名仪式,其隆重程度在曹家近百年间也属罕见。三牲祭礼——猪头、全羊、整鸡——一样不缺,庄重地供奉于家庙先祖牌位之前。单是寻那只纯黑色、一根杂毛也无的献祭山羊,曹礼明就亲自带人跋涉了几十公里,才在一处偏僻山村觅得。曹礼明这一支五服内的亲戚悉数到场,整个曹氏家族更是无人缺席,这场盛事轰动了整个南塬,近三百口人齐聚曹家祠堂内外,共同见证曹厚仁的赐名大典,连新上任的保长、甲长也闻讯赶来凑这份难得的热闹。

“崇文尚贵秉礼厚德尊君敬长”——这十二个字,是曹家清末民初修订族谱时定下的排行字辈。依照族规,曹家每一个男丁呱呱坠地,都由时任族长主持仪式,郑重赐予官名。然而,大多数人家不过是领着新生儿在家庙里向先祖牌位焚香叩头,听族长说几句“长命百岁”、“光宗耀祖”的吉祥话,随后将名字记入族谱,仪式便算完成。像曹礼明这般大张旗鼓、倾全族之力操办赐名仪式的,在曹家漫长的历史中拢共也没超过五指之数。据族中老人回忆,上一次如此盛况空前的赐名,还得追溯到雍正年间那位显赫先祖的时候。

在曹家这片土地上,那些“狗剩”、“铁蛋”之类的猫儿狗儿名字,只有当孩子体弱多病、多灾多难时才会取用,在那个天花、霍乱随时可能夺人性命的年代,长辈们深信“贱名好养活”,能骗过专勾小儿魂魄的邪祟。但这类名字只能在发蒙读书前私下里叫叫,一旦孩子踏入学堂门槛,就必须使用庄严的官名,以示步入正途,承继家风。曹家的规矩向来森严,名字远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代号,它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是家族血脉与文化绵延不绝的印记。每个孩子在开蒙进学之时,都会由族长亲自主持仪式,在家庙肃穆的气氛中,伴随着缭绕的香烟和虔诚的祭祖祷词,被赐予一个严格遵循家族字辈的官名。而那些幼年时期出于庇佑目的而取的“猫儿狗儿”贱名,则会被郑重其事地“封存”起来,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符咒,家族中人从此绝口不提。

曹厚仁作为曹礼明千辛万苦得来的独子,自小便被寄予厚望,承受着严格得近乎苛刻的管教。从开蒙的私塾到新式的学堂,他的学业从未有过丝毫懈怠。因为父亲曹礼明早已在心中为他铺就了道路——将来由他来执掌家族权柄,延续曹家的荣光。毕竟,曹礼明本人是南塬上跺跺脚地面也要颤三颤的人物,不仅精熟稼穑,是种田的行家里手,更深谙与官府、乡绅乃至绿林等各方势力周旋的生存之道。因此,曹厚仁虽在家族大排行中位置靠后(行六),却因天资聪颖、处事圆融练达,年纪轻轻便逐渐在繁冗的家族事务中崭露头角,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后来他接手管理曹家塬上那个日渐萧条的集市,手腕灵活,推行了一系列诸如规范度量衡、调解商贩纠纷、引入外地客商等措施,竟使得原本门可罗雀的交易日重新熙熙攘攘,焕发出久违的生机。

然而,曹家表面的风光之下,内里却绝非铁板一块。年轻一代中,不少人开始对陈腐的族规家法感到窒息,认为这些繁文缛节像无形的枷锁,严重束缚了个人的抱负与发展。他们私下里窃窃私语,言辞间甚至流露出对族长权威的质疑与不满。这种暗流涌动的离心倾向,让老谋深算的曹礼明时刻保持着狐狸般的警惕。他深知,既要竭力维系家族这艘大船的平稳航行,防止内部的分崩离析,更要时刻提防外部的虎视眈眈。那时节,子午山里的土匪已成了大气候,黄龙山的麻老五(本是豫西流窜而来的悍匪)啸聚山林,而盘踞雁门山的周寿娃更是凶名赫赫,时常率领喽啰闯入相对富庶的南塬烧杀抢掠!曹家老三(曹厚仁的堂兄)那次不幸被周寿娃绑了“肉票”,就因为家里一时凑不出巨额赎金,竟被土匪们活活烧死在洛河畔一处废弃的破窑洞里。这血淋淋的惨剧,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曹礼明寝食难安,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曹家世代以耕读传家为本,视诗书礼仪为圭臬,极其注重家族传统的延续与文脉的传承。然而,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加之家族自身境遇的日渐衰微,曾经显赫的门楣也蒙上了尘埃。正是这种家道中落的窘迫,才催生出了像曹老六这样,不得不放下身段、投身于被视为“末业”的经纪行当(管理集市交易的中间人)的人物。要知道,曹家祖上向来恪守“重农轻商”的古训,宁可守着几亩薄田过清贫安稳的日子,也绝不涉足商贾之事。如今,已年过半百的曹老六,在同辈兄弟中俨然成了资历最深、也最有分量的长辈,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夕阳的余晖,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族曾经有过的辉煌。紧随其后的老七,官名曹厚孝,原本正在县城的学堂里寒窗苦读,前程似乎一片光明,却不知何故,在某一天突然如人间蒸发般音讯全无,至今仍是下落不明的一桩悬案。

比曹老六年长的同辈亲属,如今大多已作古。眼下家族中真正握有实权的,是他的四叔——曹礼臣。他们这一支是曹家现存族人里辈分最高的一支,曹礼臣作为硕果仅存的“礼”字辈长辈,其年纪却仅仅比身为侄子的曹老六大了十多岁。这种微妙的年龄与辈分倒挂,使得曹礼臣在管理偌大家族、协调各方关系时,常常遭遇无形的掣肘和尴尬。曹礼臣膝下仅有一子,官名曹厚文,比曹老六整整小了二十岁。这位年轻人,人如其名,性格温和得近乎柔弱,甚至显得有些懦弱无能,缺乏男子汉应有的担当和魄力。幼时在村塾里,他便常常是同龄孩童欺负的对象,即便长大成人,这份骨子里的怯懦也未见太多改观。

村子里的人背地里议论纷纷,都说曹礼臣为人过于刚愎强势,如同磐石压住了幼苗的生机,这才导致儿子曹厚文性格如此软弱,不堪大用。无论这种说法是否真有道理,曹家族内的大多数人对此都深信不疑,并且时常将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实际上,同为一脉相承的曹家内部,贫富分化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一些房头田产丰饶,仓廪充实,过着衣食无忧的体面生活;另一些则挣扎在温饱线上,为一日三餐和孩子的吃穿发愁。这样的经济落差,如同肥沃的土壤,不可避免地滋生出攀比、嫉妒与不满的情绪。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那些境遇困顿的族人,在面对家境优越的亲戚时,心中难免积郁怨气,久而久之,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引发激烈的口角纷争。这些如同河床下涌动的暗流,虽未彻底冲垮家族亲情的堤坝,却也让彼此间的相处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疏离、猜忌与紧张。

翻开曹家的族谱,首页赫然印着第一句训诫:“不经商不入仕”。这短短的六个字,如同冰冷的铁律,蕴含着曹家先祖深邃的处世哲学与家族智慧。在外人眼中,功名利禄是人生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是衡量一个人成败荣辱的标尺。然而,在曹家先祖的眼中,这些令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却被赋予了一种近乎超脱的淡泊态度。这种近乎偏执的价值观背后,自然埋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惨痛教训。

据家族口耳相传的秘闻,在雍正朝鼎盛之时,曹家曾出过一位官拜直隶总督的大人物,其权势地位甚至超越了前朝官至巡抚的先祖。这原本是光耀门楣、足以写入地方志的显赫成就。但令人费解的是,恰恰在此人之后,曹家却突然立下如此决绝的祖训,严令后世子孙不得涉足官场。这其中,必然隐藏着一段惊心动魄、足以让整个家族由盛转衰的往事。或许是那位总督在波谲云诡的官场斗争中遭遇了灭顶之灾,株连甚广,让曹家险遭倾覆之祸;又或许是曹家先祖在权力巅峰看透了宦海沉浮的凶险与虚妄,洞悉了伴君如伴虎的真相。为了保护子孙后代远离这吞噬人心的名利场,避免重蹈覆辙,先祖才痛定思痛,以这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为家族划下了这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正因如此,曹家后人世代谨遵这血的教训,将“只读书明理,不入仕求官”奉为至理名言。他们只专注于学问的积累与个人德行的修养,视功名富贵如浮云。这种坚守,不仅是对先祖遗志的尊崇,更体现了曹家一脉相承的独特生存哲学——远离权力倾轧的名利场,在田园耕读中守护内心的宁静与精神的丰足。这种低调而深远的智慧,曾让曹家在历史的风雨中保有了一份难得的超然与从容。然而,在务实而经历过商场磨砺的曹老六眼里,先祖的这条遗训,简直就是“糊涂透顶”!做官多好啊!看看人家北塬的刘家,据说祖上不过是曹家先祖出行时的一个轿夫,还是靠着曹家先祖的资助才得以进入私塾读书识字。可如今呢?就因为刘家出了个在县府里当差的族人,整个家族在中部县都摆出一副鼻孔朝天、无人敢惹的嚣张姿态!至于当年曹家先祖的供养提携之恩?恐怕早就被刘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每每念及此,曹老六心中便五味杂陈,对那条祖训更添了几分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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