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城内的风雨,似乎随着那批被扣押瓷器的最终放行而暂歇。风云阁分号的开业典礼,在知府衙役“例行询问”的微妙注视下,以及谢家不遗余力的操持下,终究是顺遂地办了。锣鼓喧天,宾客盈门,仿佛前些时日的暗流涌动,都不过是开业前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然而,苏晚心中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高振的退让,绝非心甘情愿,更像是迫于形势的权宜之计。那位隐在暗处的白衣公子,以及他背后可能代表的势力,更不会就此罢手。贵妃的爪牙,南疆的阴影,依旧如跗骨之蛆,盘踞在这座繁华水城的深处。
她并未放松警惕,反而借着开业后迎来送往的由头,更加频繁地接触淮州各界人士,从商会会长到书院山长,从退隐老吏到走船帮主,于觥筹交错、品茗清谈间,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关于鬼哭荡、关于永熙旧年、关于任何可能与南宫家或羽林卫相关的蛛丝马迹。线索依旧零碎,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缺少那根能将其串联的主线。
这日午后,她正于别院书房内,对着一幅详尽的淮州水道图凝神思索,试图从那些错综复杂的河道中,推演出当年羽林卫船队最可能深入的方向。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绪不宁。
玉珠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封密封严实的信函:“小姐,京中加急送来的。”
苏晚接过,触手便知是萧彻常用的那种特制暗纹纸。拆开火漆,抽出信笺,目光迅速扫过其上锐利而熟悉的字迹。
前面的内容尚在预料之中——京中关于她“干预地方”、“命格有碍”的流言在萧彻的强势弹压下已渐平息,陛下对此不置可否,只命内侍省申饬了妄议的言官,态度暧昧。贵妃近日称病,深居简出,长信宫门庭冷落,然其与几位手握实权太监的密会却更为频繁。萧彻提醒她,蛰伏往往意味着更猛烈的反扑,嘱她万事谨慎。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些,直至信笺末尾处,那寥寥数语,却让她指尖猛地一颤,呼吸骤然屏住!
…另,查永熙十二年冬,西苑兽苑曾报走失成年黑熊一只,搜寻未果。同期,羽林卫右卫有小队奉命“外出演练”,记录模糊,归期不定,人员名单附后……
西苑兽苑!走失黑熊!羽林卫右卫“演练”!
这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信息,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瞬间照亮了那片一直笼罩在迷雾中的记忆角落!
她猛地起身,快步走至书案另一侧,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翻出了那日从府学带回的、抄录了无名册子内容的纸张!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潦草却惊心动魄的一行字上:
……腊月里那声响,吓煞人……今早听码头上张麻子偷偷说,他那夜偷偷出去捞鱼,瞧见黑压压好多大船,吃水极深,不像粮船,往西边鬼哭荡那边去了,船上旗号看不真切,像是……像是京里羽林卫的?……
腊月!巨声!羽林卫的深吃水船!
萧彻信中的“走失黑熊”、“外出演练”,与这民间笔记中的“巨声”、“羽林卫大船”,在时间、地点、事件特征上,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一个大胆到令人战栗的推论,在她脑中瞬间成型——根本没有什么地龙翻身!那夜响彻淮州上空的巨声,极有可能,是羽林卫押运的某艘装载了极度危险物事(或许是火药,或许是其他)的船只,在鬼哭荡险要水道发生了意外爆炸!而那所谓的“走失黑熊”,或许根本就是掩盖爆炸痕迹的托词!甚至……那爆炸本身,或许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灭口或销毁证据的行动!
所以才有深夜西华门的异动,所以才有吃水极深的大船,所以才有事后严密封锁消息、甚至不惜动用兽苑走失这等拙劣借口!
他们当年在鬼哭荡深处,究竟在销毁什么?或者说,在隐藏什么?那场爆炸,葬送的又是什么?
是那些沉甸甸的箱笼?还是……押运箱笼的人?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她仿佛能听到那夜震耳欲聋的巨响,看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和破碎的船体沉入冰冷的沼泽深处。
“小姐?您怎么了?”玉珠见她脸色煞白,指尖颤抖,担忧地上前。
苏晚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无事。备车,我要立刻去见云舟哥哥。”
谢府书房内,谢云舟听苏晚低声转述了京中来信与她的推断,温润的面容上也瞬间褪尽了血色,眼中满是震惊与骇然。
“爆炸……灭口……”他喃喃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茶杯,“若真如此,那鬼哭荡深处埋藏的,就不仅仅是秘密,更是……滔天的罪证和无数枉死的冤魂!”
难怪贵妃如此不惜代价也要阻拦探查!难怪要派重兵把守!这一旦揭开,将是足以震动朝野、甚至颠覆江山的大案!
“我们必须再去一次鬼哭荡!”苏晚眼神锐利如刀,语气斩钉截铁,“必须找到那艘沉船!哪怕只剩残骸,也定有线索!”
“可是……”谢云舟面露难色,“经过上次,对方戒备定然更严。高振那边虽暂时退让,但绝不会放松对运河的监控。我们大规模出动,必然打草惊蛇。”
“不明着去。”苏晚眸光闪动,脑中飞速思索,“我们借‘采买’之名,但不去西北深水区,转而向西南方向的支流河道,那里水道更浅,芦苇更密,据说盛产一种罕见的银线芦花,正好用作阁中新款香露的噱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指向水道图上鬼哭荡西南区域:“从这里,利用小艇和熟悉当地地形的可靠向导,趁夜色或晨雾摸进去。目标不是那伙守卫森严的核心区,而是沿着当年可能发生爆炸的冲击痕迹,搜寻下游可能被冲刷出来的零星残骸!哪怕只是一片焦木,一块特殊的金属碎片,都可能是突破口!”
谢云舟凝视着地图,眼中渐渐燃起光亮:“此法可行!西南支流确实复杂隐蔽,且那银线芦花之说,我也确有耳闻,并非凭空捏造。我这就去安排,找最可靠的船工和向导,准备小艇和装备。”
“要快。”苏晚叮嘱,“必须在对方反应过来,甚至再次转移或彻底销毁证据之前行动。”
“明白。”
接下来的两日,一切在极致的隐秘中筹备。两艘看似普通的采芦小船被精心改造,加固了船底,配备了强光灯和打捞钩索。谢云舟动用了家族最核心的力量,寻来了两位世代生活在鬼哭荡边缘、以捕鱼采藕为生、口风极紧且水性极好的老渔夫作为向导。护卫则精简为最精锐的六人,皆扮作粗笨的船工伙计。
出发的前夜,月黑风高,细雨再次悄然而至,为行动更添了几分掩护。
苏晚独坐灯下,最后一次核对行动计划。心口的玉扣安安静静,那抹粉晕淡得几乎看不见,仿佛也沉浸在这暴风雨前的死寂之中。
她提笔,想给萧彻写一封短信,告知行动在即,但迟疑片刻,又放下了。京城与此地千里之遥,通信往来耗时,等他收到信,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何必让他徒增担忧。她只是轻轻握住那枚温润的玉扣,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遥远而坚定的力量。
与此同时,淮州城那艘精致的画舫内。
白衣公子凭窗而立,望着窗外淅沥的雨丝,手中把玩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一名侍从无声无息地入内,低声禀报:“公子,谢家别院有异动。他们以采集‘银线芦花’为名,预订了两艘小船,明日清晨欲往鬼哭荡西南支流而去。向导是西南岸边的刘氏兄弟,水性极好。”
“银线芦花?”白衣公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倒是会找借口。西南支流……看来,她是猜到些什么了。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转过身,烛光映亮他俊雅侧脸,眸中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让我们的人,也准备一下。明日,我们也去‘采芦花’。记住,远远跟着,非必要,不出手。本王……很想看看,这位昭宁郡主,究竟能从那片吃人的沼泽里,捞出怎样的惊喜。”
“是。”
侍从退下。画舫内丝竹声早已停歇,只剩下雨打舷窗的细碎声响,如同无数密探的脚步,悄无声息地逼近。
夜,更深了。淮州城在雨中沉睡,而一场围绕鬼哭荡秘密的争夺,已然在暗夜中悄然拉开了序幕。明日的水道之上,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