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鬼哭荡,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湿冷的雾气自浑浊的水面与无边的芦苇丛中升腾而起,凝成一片粘稠的灰白,将天地万物都吞噬其中,只余下船桨划破水面的单调哗啦声,以及远处不知名水鸟偶尔发出的、如同鬼泣般的凄厉鸣叫。
两艘吃水浅窄的小艇,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行在迷宫般的西南支流河道中。船头挂着的防风灯,光芒被浓雾切割得支离破碎,仅能照亮前方数尺模糊的水路。苏晚裹紧了防水的油布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半张脸被水汽浸得冰凉,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影影绰绰、仿佛随时会扑上来的芦苇高墙。
谢云舟坐在她身侧,手中紧握着一支强光手电,却并未打开,神情凝重。前方带路的,是那对沉默寡言的刘氏兄弟老渔夫,他们凭藉着世代相传的对这片死亡水域的熟悉,在几乎无法辨认方向的浓雾中,精准地操控着小艇,避开一处又一处暗礁与漩涡。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淤泥特有的腥臭,吸入肺中,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心口那枚玉扣安安静静,并未传来任何警示的灼热,但苏晚的心弦却绷得极紧。这片沼泽太过安静,安静得诡异,仿佛所有的活物都蛰伏在暗处,等待着什么。
“就是这片水域了。”领头的刘老大忽然压低了沙哑的嗓子,停下了桨,小艇缓缓停在了一片相对开阔、却依旧被浓雾笼罩的水域,“再往前,水道更杂,暗流也凶,不是熟手绝对进不去。郡主您要找的那种银线芦花,这片儿最多。只是这雾……”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眉头紧锁,“怕是难得散。”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浓雾如墙,根本看不清远处的情形。她点了点头:“有劳刘老伯。我们就在这附近仔细找找。”她打了个手势,身后另一艘小艇上的护卫们立刻会意,两人一组,开始用长杆探入水中,仔细搜寻,动作尽可能放轻,不激起大的水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逝。雾气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反而愈发浓重,湿冷的水汽凝结在每个人的眉梢发梢,寒意刺骨。护卫们的搜寻并无收获,水底除了厚厚的淤泥和水草,并无他物。
苏晚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道推断有误?爆炸冲击的残骸并未冲刷到这片区域?还是说,年代久远,早已被沼泽彻底吞噬?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之时,前方负责左侧区域搜寻的一名护卫忽然动作一顿,手中探杆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他小心翼翼地用杆头的钩子试探了几下,随即压低声音道:“郡主,这边有东西!”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一振!苏晚和谢云舟立刻示意小艇靠过去。
那护卫缓缓用力,试图将水下的物体勾起。然而那东西似乎卡得很死,或是极为沉重,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水面上只泛起一串浑浊的水泡。
“我来。”另一名水性极好的护卫脱下外衣,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水面一阵翻涌,片刻后,他冒出头来,抹去脸上的水渍,手中捧着一块黑乎乎、沾满淤泥的物件。
“是块木头,烧焦的,嵌着……像是金属片?”他喘息着将东西递上船。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立刻接过。谢云舟拧亮手电,一道光柱刺破浓雾,照亮了她手中的东西。
那确实是一块焦黑的木头,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暴力撕裂,表面还残留着高温灼烧的痕迹。而嵌在其上的,是一片同样被烧得扭曲变形、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形状的铜质鎏金残片——那纹路,正是半片模糊的龙鳞!
与上次在芦苇丛中发现的那片,如出一辙!
“是官船上的构件!”谢云舟声音压抑着激动。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一阵极其细微、却尖锐得直刺耳膜的奇异嗡鸣声,毫无预兆地从四面八方浓雾深处传来!那声音不似虫鸣,不似风声,更像是什么活物在极高速地震动翅膀,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邪异感!
“什么声音?!”刘老大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警惕地望向浓雾深处。
所有护卫瞬间握紧了藏在船板下的兵刃,将苏晚和谢云舟护在中间。
那嗡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正穿透浓雾,飞速逼近!
“不好!”谢云舟忽然捂住口鼻,脸色发白,“雾气……雾气颜色不对!”
众人悚然望去,只见周围原本灰白的浓雾,不知何时,竟隐隐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诡异的粉紫色!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异香,混杂在原本的腐臭气味中,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吸入鼻中,竟让人产生一阵轻微的眩晕与心悸!
“是毒瘴!快闭气!”刘老大大吼一声,声音却已带上了颤抖,“这鬼哭荡深处……从未有过这种颜色的瘴气!”
但已经晚了。两名离得稍远的护卫忽然身体一晃,手中兵刃“当啷”落地,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眼球惊恐外凸,脸上迅速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竟与当日翰林院中那位暴毙的老翰林症状一模一样!
“保护郡主!”谢云舟惊骇交加,强忍着眩晕,一把将苏晚拉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塞入她手中,“含住!能暂缓毒气!”
然而那粉紫色的毒瘴蔓延极快,嗡鸣声已近在咫尺!透过浓雾,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蓝磷光的飞虫,正如同一片死亡的阴云,朝着两艘小艇扑来!
“是蛊虫!南疆的毒蛊!”刘老大绝望地嘶喊,已然瘫软在船头。
就在这时,苏晚心口那枚一直沉寂的玉扣,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与刺痛!那抹粉晕瞬间转为刺目的血红,疯狂闪烁,仿佛在发出最凄厉的警告!与此同时,一股强烈到几乎让她晕厥的恐慌与剧痛感,并非来自她自身,而是透过玉扣,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是萧彻!他在京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毒蛊……这毒蛊竟能通过玉扣的共生感应,远隔千里伤害到他?!
这个认知让苏晚瞬间肝胆俱裂!
“走!快走!”她嘶声喊道,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毒蛊形成的雾墙彻底包围了他们,嗡鸣声震耳欲聋,粉紫色的瘴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护卫们接连倒下,痛苦挣扎。刘氏兄弟也蜷缩在地,生死不知。谢云舟强撑着将苏晚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着蛊虫,脸色已是一片灰败。
绝望,如同冰冷的沼泽淤泥,即将把他们彻底吞没。
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从侧后方的浓雾中激射而来!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爆响!
那些扑到近前的蛊虫雾团,仿佛被无形的利刃斩中,猛地一滞,随即爆开成细碎的粉末,那诡异的粉紫色瘴气也随之剧烈翻涌,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带着清冽药味的劲风吹散了不少!
嗡鸣声戛然而止。
一道修长的身影,如同劈开迷雾的利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最近的一艘小艇船头。月白杭绸直裰在浑浊的水汽中依旧不染尘埃,手中一柄玉骨折扇轻摇,扇出的风却带着一股奇异的药香,将残余的毒瘴迅速驱散。
白衣公子。
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船只和倒地痛苦呻吟的众人,最后落在被谢云舟护在身下、面色苍白却眼神锐利的苏晚身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郡主似乎总是需要一些……意外的援助。”他声音温润,在这死里逃生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鬼哭荡的‘惊喜’,可不是每次都能轻易承受的。”
他身后,数名身着灰衣、面容模糊的侍从如鬼魅般出现,迅速而高效地检查伤员,喂药施救。
苏晚推开谢云舟,缓缓站起身,目光死死盯住那白衣公子,心口的玉扣依旧灼烫,提醒着她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感应与远在京城的危机。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早就知道。”
不是疑问,是陈述。
白衣公子合上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笑意更深,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我知道的,远比郡主想象的要多。比如,我知道谁迫不及待地想让你永远留在这片沼泽里……也知道,你手里那块焦木,意味着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苏晚依旧紧握着的、那块嵌着龙鳞焦木上,意味深长。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慵懒,“现在,似乎不是闲聊的好时机。郡主若还想留着性命,查清你想知道的真相,或许……该考虑换一个合作对象了。”
浓雾渐渐散去一些,露出远处更多严阵以待的灰衣侍从,以及他们脚下,几具穿着与方才那些蛊虫袭击者相似服饰的、无声无息的尸体。
一场精心策划的绝杀之局,竟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并反客为主。
苏晚立在船头,湿冷的衣袂贴在身上,寒意刺骨。手中的焦木残片沉重如铁,心口的玉扣灼痛未消。
前方的水域,似乎更加深邃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