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着泪水，沿着苏晚苍白的面颊滑落，滴落在她颤抖着伸向药碗的指尖上，带来刺骨的寒意。那只盛满了漆黑汤药的瓷碗，在她眼前不断放大，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她所有的希望与挣扎尽数吞噬。
“郡主，请用药。”司礼监大太监那平板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一丝温度，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周遭死寂。所有宫人侍卫皆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玉珠死死搀扶着她，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退？抗旨不遵，立刻便是大罪加身，甚至可能被强行灌下，下场更惨。
进？饮下这碗来历不明、意图叵测的“安神汤”，从此可能意识昏沉，任人摆布，甚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深宫之中。
萧彻重伤垂危的噩耗如同毒刃，仍在疯狂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那心口玉扣传来的、仿佛濒死哀鸣般的悸痛更是让她几欲疯狂。此刻的她，如同被逼至悬崖边缘的困兽，前方是万丈深渊，后方是嗜血追兵。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凉的碗壁。
那触感，让她猛地一个激灵，几乎要缩回手。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冯太监垂下的眼帘中，那一闪而逝的、极其细微的松懈之色，以及他身后一名小太监袖口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动！
不对！
这碗药……若真是陛下所赐，意在让她“安静”，冯太监何必如此紧张？那细微的松懈，更像是计谋得逞前的下意识反应！还有那小太监袖中的异动……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骤然闯入她的脑海！贵妃！这碗药，恐怕根本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贵妃趁陛下因萧彻遇刺之事震怒分神、无暇他顾之际，假传圣旨，行灭口之实！这碗根本不是什么安神汤，而是……穿肠毒药！
她若饮下，顷刻毙命，事后大可推给“听闻噩耗，悲痛自尽”或是“旧疾突发，药石无灵”！好毒辣的计策！好精准的时机！
巨大的恐惧与求生的本能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翻涌的悲痛与绝望！她不能死！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萧彻还在等着她！真相还未大白！仇人还未付出代价！
所有的念头在瞬息之间完成。她的手指看似无力地搭在碗沿，实则用尽了全身力气稳住那微微的颤抖。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那大太监，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与一丝卑微的乞求：“公公……陛下……陛下他真的……不肯让我去见萧大人最后一面吗？哪怕……哪怕一眼……”
她的话语哽咽难言，配合着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和满脸的泪痕，显得无比脆弱可怜，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恻隐。
那大太监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发问，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立刻又恢复了冰冷：“郡主节哀，陛下旨意已下，奴婢不敢妄揣圣意。还请郡主即刻用药，莫要让奴婢等为难。”
他话音未落，苏晚仿佛因极度悲痛而脱力，手腕猛地一软——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死寂的庭院！
那只盛满了漆黑药汁的瓷碗，从她“无力”的指尖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浓黑的药液四溅开来，如同泼墨般晕染开一大片污渍，一股极其怪异、带着淡淡甜腥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啊！”周围的宫人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
“郡主！”冯太监脸色骤变，猛地踏前一步，眼中瞬间涌上惊怒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
苏晚则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击垮，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玉珠怀中，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俨然是一副悲痛过度、晕厥过去的模样。
“快！快传太医！”玉珠反应极快，立刻哭喊起来，声音凄厉，“郡主！郡主您醒醒啊！”
场面瞬间大乱！
冯太监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地上那摊迅速渗入石缝的药渍和“昏迷不醒”的苏晚，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精心策划的毒杀，竟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这昭宁郡主是真晕还是假晕？是巧合还是……她看出了什么？！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药碗已碎，人已“昏迷”，他若再强行做些什么，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假传圣旨已是死罪，若再落下谋害郡主的实证，便是贵妃也保不住他！
“还愣着干什么！”他强压下滔天的怒火与杀意，厉声喝道，“没看见郡主晕倒了吗？快抬进去！去请太医！”他必须立刻善后，处理掉地上的毒药痕迹，并想办法圆回这个“意外”！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昏迷”的苏晚抬入内殿，冯太监则迅速指挥心腹清理现场，眼神如同毒蛇般扫过周遭每一个可能目睹了方才细节的宫人，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静思斋内殿。
苏晚被安置在床榻上，宫人们慌乱地忙碌着，拧热毛巾的，掐人中的，一片嘈杂。玉珠跪在床边，紧紧握着苏晚冰冷的手，哭得不能自已，既是后怕，也是配合演戏。
苏晚紧闭双眼，全力收敛心神，放缓呼吸，模拟着晕厥的状态，耳朵却竖得极高，捕捉着外间的一切动静。她听到冯太监压低声音的急促吩咐，听到宫人匆忙离去找太医的脚步声，也听到那清理地板的细微水声……每一丝声响都让她心弦紧绷。
她在赌。赌冯太监不敢在“圣旨赐药”刚被“意外”打碎、她“昏迷”之际，立刻再下杀手。赌他需要时间掩盖痕迹，重新布局。赌这短暂的混乱，能为她争取到一线生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太医背着药箱，在宫人的引领下匆匆赶来。来的是一位须发花白、面相古板的老太医，并非平日请脉的熟面孔。冯太监紧随其后，眼神如同鹰隼般盯着太医的一举一动。
太医上前，仔细为苏晚诊脉，翻看眼睑，眉头渐渐锁紧。
“郡主如何？”冯太监迫不及待地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老太医沉吟片刻，收回手，摇了摇头：“郡主脉象浮乱急促，乃惊惧交加、悲恸过度所致，气血逆冲，以致昏厥。需静心安养，万不可再受刺激。待老夫开一剂宁神静心的方子，慢慢调理。”
他并未提及任何中毒迹象。要么是这毒药极其隐秘，寻常诊脉难以察觉；要么是这太医本身就有问题，在配合冯太监掩盖；要么……那碗药确实只是强效迷药，而非即刻毙命的毒药？
苏晚心中念头飞转，不敢有丝毫放松。
冯太监闻言，似是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冰冷：“有劳太医。还请太医务必用心诊治，若郡主有何闪失，你我皆担待不起。”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老夫自当尽力。”老太医面无表情地应道，起身去开方子。
冯太监又冷冷扫了床榻上的苏晚一眼，这才转身出去，想必是急着去向幕后之人禀报此次“意外”并商讨对策。
内殿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余下玉珠低低的啜泣声和太医书写药方的沙沙声。
苏晚依旧不敢睁眼，维持着昏迷的状态，心中却已飞快地盘算起来。冯太监此次失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阴谋，只会更加狠毒和隐秘。这静思斋，已成了真正的龙潭虎穴，每一口空气都可能带着致命的危险。
她必须想办法自救！必须将消息传递出去！必须让陛下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可是，如何传递？冯太监必然严密封锁了内外消息，她此刻“昏迷”，更是被看得死死的。
就在她心焦如焚之际，外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似乎是又有人来了。
一个略显尖细却带着几分惶急的年轻声音低低响起：“……干爹让小的来问问，方才……方才那药……没出什么岔子吧？那边……等回话呢……”
接着是冯太监压得极低的、带着恼怒的回应：“……失手了！那贱人竟把碗打了！还晕了过去！……你回去禀报，就说……就说突发意外，需得再等时机……让那边暂且安心，一切有咱家料理……”
“……是，是……小的这就去……”
脚步声匆匆远去。
苏晚的心脏狂跳起来！干爹？那边？这分明是冯太监在与宫外的同党联络！他们果然是一伙的！而且，他们似乎也因这次失手而有些慌乱，正在紧急沟通！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利用他们内部通讯的机会！
她脑中飞速运转，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逐渐成形。
太医开完方子，又嘱咐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宫人们熬药去了，内殿再次只剩下玉珠和两名守在一旁的小宫女。
苏晚暗中掐了玉珠的手心一下。玉珠会意，哭得更大声了些：“郡主……郡主您快醒醒啊……您可不能有事啊……”
她一边哭，一边仿佛无意地挥着手，将床边小几上的一盏温水“不小心”扫落在地！
“哐当！”又是一声脆响。
守在一旁的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收拾。
玉珠趁机扑到苏晚身上，看似悲痛欲绝，实则飞快地在她耳边用气声急速说道：“小姐……信……谢公子……香囊……”
香囊？苏晚猛地想起，离京前，谢云舟曾送给她一个绣着安神草药纹样的香囊，说是江南特制，有宁神之效。那香囊的夹层里，似乎藏有……风云阁用来传递最紧急消息的、一种极其细微的荧光药粉和特制的密写药水！
而方才那个与冯太监联络的小太监，衣着普通，并非司礼监或长信宫的有品级内侍，更像是负责跑腿传递消息的低等杂役！这类小太监，往往有固定的活动路线和交接方式……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瞬间清晰！
她需要制造一个合理的、让那小太监能接触到特定物品的机会！并利用那香囊中的药粉，留下只有风云阁暗线才能识别的求救信号！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冯太监不放心，又折返回来查看。
苏晚心中一动，猛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睫毛剧烈颤抖，仿佛即将苏醒。
“郡主？！”玉珠立刻惊喜地喊道。
冯太监快步走进来，狐疑地盯着苏晚。
苏晚缓缓睁开双眼，眼神涣散而迷茫，声音气若游丝：“水……好苦……药……好苦……”她仿佛还沉浸在打翻药碗前后的混乱记忆中，无意识地呢喃着。
冯太监眼神闪烁，上前一步，假意关怀：“郡主醒了？感觉如何？药马上就煎好了。”
苏晚仿佛被他的声音惊吓到，猛地瑟缩了一下，目光恐惧地看着他，随即又痛苦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胸口衣襟，反复呓语：“苦……不要……拿走……拿走……”
她这副受惊过度、神志不清的模样，恰到好处地解释了之前的“意外”和现在的混乱。
冯太监皱了皱眉，眼中疑色稍减，但警惕未松。他转头对一名小宫女喝道：“没听见郡主说苦吗？还不去取些蜜饯来！”
那小宫女慌忙应声而去。
苏晚心中焦急，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让那香囊“合理”地出现在那小太监可能经过的地方！
她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气息急促：“玉珠……我的香囊……谢公子送的……安神……给我……”她伸出手，胡乱地在床边摸索着，仿佛急需那香囊来寻求慰藉。
玉珠立刻会意，连忙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那个精致的草药香囊，递到苏晚手中：“小姐，在这里，在这里！”
苏晚一把抓过香囊，紧紧捂在鼻尖，深深吸气，情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依旧眼神惶然，低声啜泣。
冯太监冷眼旁观，并未阻止。一个香囊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殿外隐约又传来了那个尖细的、负责跑腿的小太监的声音，似乎正在跟守门的侍卫低声说着什么，像是又要传递什么消息出去。
机会！
苏晚仿佛因情绪激动而手一抖，那香囊竟从她指尖滑落，滚过床沿，掉在了地上，恰好滚到了离门口不远的位置。
“啊……我的香囊……”苏晚虚弱地惊呼，伸手欲抓，却无力起身。
玉珠连忙弯腰去捡。
就在玉珠捡起香囊的瞬间，苏晚借着玉珠身体的遮挡，用尽全力，指甲狠狠掐入自己的掌心，直至掐出血痕！随即，她将那渗出血珠的指尖，极其快速地在香囊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褶皱处用力抹过！
那香囊的夹层里，除了密写药水，还有另一种接触到鲜血便会产生微弱异味的药粉！这种异味，常人难以察觉，但风云阁受过特殊训练的暗线，却能敏锐地识别！
玉珠捡起香囊，并未察觉苏晚的小动作，将其递回苏晚手中。
苏晚紧紧攥住香囊，再次捂在胸口，仿佛安心了许多，呼吸渐渐平稳，再次“昏睡”过去。
冯太监看着这一切，并未起疑。他只当是女儿家受了惊吓，寻求熟悉物品的慰藉，寻常至极。他见苏晚再次“昏睡”，吩咐宫人好生看守，便转身出去了。他必须去处理更紧要的事情——如何向贵妃解释这次失手，以及策划下一步行动。
内殿重归寂静。
苏晚紧闭双眼，心中却如擂鼓。血印已留，信号已发出。接下来，只能寄希望于风云阁潜伏在宫中低等杂役中的暗线，能够足够敏锐，发现那个被“无意”掉落、沾染了特殊气息的香囊，并识别出那是最高等级的求救信号！
这是一个极其渺茫的希望。宫闱深深，暗线能否接到？接到后能否破解？破解后能否传递出去？每一环都可能失败。
但她已别无选择。
时间再次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外间似乎响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碗碟碰撞的细响，以及一个低等杂役小太监惯有的、谦卑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殿门外停顿了极短的一瞬，似乎是在接受侍卫的盘问，随即又匆匆远去。
一切似乎毫无变化。
苏晚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失败了吗？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之际——
忽然，窗外庭院中，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上，一片枯黄的叶子，在深秋的寒风中，打着旋儿，悄然飘落。
那叶子的轨迹，并非自然垂落，而是极其微妙地、在风中轻轻拐了一个小弯，最终无声无息地贴在了她窗棂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缝隙处。
叶柄朝内，叶尖微曲，指向东南方向。
苏晚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
那是……风云阁的暗号！意为——信号已收到，静候时机！
他们收到了！他们就在附近！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酸楚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忍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
希望！她抓住了那一线微弱的希望！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信号虽出，救援何时到来？以何种方式？能否成功？皆是未知。
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酝酿。
她紧紧攥着那枚染血的香囊，如同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睁大了双眼，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或……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