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活像一列终于加速的绿皮火车，在固定的轨道上哐哧哐哧地前行，每周的课程表雷打不动，淹没了最初几天的新奇感。各科老师似乎都憋着一股劲，迫不及待地想把这群刚从初中升上来的“毛桃子”捏成真正的高中生模样，粉笔灰和试卷的味道开始成为空气里的主旋律。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讲台上，戴着高度近视镜的老师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集合与函数的概念，声音抑扬顿挫，试图抓住所有学生的注意力。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黑板上勾勒出清晰的光斑，空气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林晓宇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笔。老师讲的内容对他而言并不难，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和重生带来的记忆模糊加成，让他理解这些基础概念比真正的高一新生要轻松得多。他的目光有些飘忽，掠过窗外那棵老樟树茂密的树冠，思绪也跟着飞了出去。
他在盘算着周末的计划。张超嚷嚷着要去新开的电脑城见识见识，唐鹏则约了隔壁职高的人打篮球赛，嚷嚷着要他去镇场子。而他自己，则更想去新华书店转转，看看有没有关于计算机入门或者营销方面的书。倒卖水浒卡、卖冰棍的成功，让他尝到了信息差和商业运作的甜头，他渴望更系统地去了解一些东西，为自己模糊规划中的“未来”积蓄更多理论知识。
“叮铃铃——”
下课铃声如同赦令，瞬间将沉闷的课堂气氛激活。老师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布置完作业，在一片“老师再见”的参差不齐声中，抱着教案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立刻像炸开了锅。男生们嗷嗷叫着冲出教室，迫不及待地要去篮球场或者小卖部释放被禁锢了一节课的精力。女生们则三五成群，商量着周末一起去哪里逛逛，或者交换着新买的贴纸和明星海报。
“宇哥！走！电脑城！”张超像一颗圆滚滚的炮弹一样冲过来，差点撞翻林晓宇的课桌。
“急啥子，”林晓宇把笔丢进笔盒，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书包，“先去趟图书馆还书。”
“图书馆？有啥子好去的嘛，一股霉味儿。”张超撇撇嘴，“那我和鹏哥先去占球场，你搞快点过来！”
“行。”林晓宇点点头。
他知道学校图书馆这个时间点通常没什么人，正好图个清静。他从桌肚里拿出一本快要到期的《中学生数理化》，这是上周借来装样子顺便回顾基础知识的。
蜀州一中的图书馆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红砖外墙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显得有些年头了。推开那扇沉重的暗红色木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旧纸张、油墨和淡淡防蛀药丸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图书馆的味道，安静，陈旧，却让人莫名的心安。
与外面的喧闹截然不同，图书馆里异常安静，只有头顶老旧的吊扇发出规律的、嗡嗡的转动声，以及偶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翻书页的沙沙声。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擦拭得并不那么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温暖的光斑。
管理员的座位空着，大概也趁着下课间隙出去透气了。阅览室里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大多埋首在书本里，或者是在小声地写着作业。
林晓宇轻车熟路地走到还书处，把书放进指定的筐子里。完成任务的瞬间，他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小小的担子，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他并不急着离开，打算随便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新书。
就在他沿着高高的、散发着木头香气的书架通道漫无目的地踱步时，他的脚步倏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被窗边的一幕给定格了。
在最靠里的一排书架尽头，有一扇向西的窗户。此刻，西斜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不像在教室里那般含蓄，而是浓烈得像泼洒出来的蜂蜜，将那片区域笼罩在一片温暖、澄澈、近乎圣洁的光晕之中。
就在那一片金光里，临窗放置着一套老旧的木质桌椅。一个女孩正背对着他，安静地坐在那里。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纯白色连衣裙，布料看起来柔软而轻薄，阳光几乎要把它穿透。裙摆下方露出一小截纤细白皙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干净的白色软底凉鞋。她微微低着头，脖颈的曲线优美而脆弱，像一只引颈的天鹅。阳光勾勒着她柔软的发丝，几缕碎发在她耳侧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看得那样专注，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她，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遥远模糊的鸟鸣，以及她指尖偶尔轻轻翻动书页时，那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那阳光，那背影，构成了一幅极度宁静、美好，甚至带着几分不真实感的画面。
林晓宇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脚步也钉在了原地。
他鬼使神差地、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几步，调整了一下角度，试图看清她的侧脸。
从这个方向，他能看到她一小部分侧颜。她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能看清脸颊上细微柔软的绒毛。鼻梁挺翘，线条精致。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微抿着，色泽是自然的、健康的粉润，显得无比认真。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书中的世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她的右手无意识地卷着垂落胸前的一缕发丝，左手则轻轻按在摊开的书页上，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林晓宇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那本书上——《川蜀古诗文选析》。一本对于高一学生来说，略显深奥和冷门的课外读物。
就在这时，或许是感觉到了长时间的注视，或许是刚好读完了一个段落，女孩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并没有立刻看向林晓宇，而是有些茫然地、下意识地望向了窗外。阳光直射在她脸上，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那瞬间的表情，像一只被阳光惊醒的、慵懒又纯净的小猫。
然后，她仿佛才意识到旁边有人，缓缓地、带着一丝疑惑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林晓宇终于看清了她的全貌。
她的脸很小，五官精致得像是用工笔画细细描摹出来的，组合在一起，有一种清冷又柔和的美感。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干净的琥珀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明亮，像是盛着一汪清泉，却又带着一种这个年纪少有的沉静和淡然。那目光里没有惊慌，没有羞涩，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浅浅疑惑，像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漾开极淡的涟漪。
林晓宇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惊艳、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或许是前世模糊记忆的错觉？）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迅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这样盯着一个陌生女孩看非常失礼。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笑容化解尴尬，却发现自己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
女孩看着他，眼中的疑惑并未加深，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反感的情绪。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先开口，或者只是单纯地、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存在。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终，是林晓宇先败下阵来。他仓促地、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假装是被书架上的书吸引了目光，随手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也没看就捧在手里，然后转身，故作镇定地、同手同脚地朝着借阅登记处走去。
他的后背能感觉到那道清澈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便移开了，仿佛他只是图书馆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走到借阅台，他才发现自己随手拿的是一本《养猪技术大全》。
林晓宇：“…”
他哑然失笑，把书塞回书架，心跳却依旧有些失序。那个坐在窗边阳光里的白色身影，和那双清澈安静的琥珀色眼睛，像是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哪个班的。
但那一刻，在这座充满旧书气息的安静图书馆里，在秋日下午温暖得恰到好处的阳光中，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悸动，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方向。她已经重新低下头，沉浸在了她的古诗文世界里，阳光依旧慷慨地笼罩着她，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永恒的金边。
林晓宇深吸了一口气，图书馆陈旧而安宁的空气涌入肺中。他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重新走入外面喧嚣的阳光和吵闹的校园。
身后的世界安静如谜。
而他的心，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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