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考结束,真正的、毫无负担的暑假,伴随着一声声愈发嘹亮、不知疲倦的蝉鸣,正式降临蜀州这座四川盆地边缘的小城。
阳光变得格外慷慨,甚至有些毒辣,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一切都涂抹上明亮、饱和甚至有些刺眼的色调。湛蓝的天空下,云朵像蓬松的棉花糖,移动得异常缓慢。柏油马路被晒得微微发软,散发出一股独特的焦油气味,踩上去有些粘鞋底。路两旁高大的桉树和梧桐叶子耷拉着,卷了边,只有在偶尔一阵热风吹过时才会懒洋洋地晃动几下,投下斑驳晃动的、破碎的光影,成为行人难得的荫蔽。
街上的行人不多,节奏缓慢得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过,骑车的男人皮肤黝黑,穿着洗得泛黄的白色确良汗衫,后背洇出大片深色的汗渍,车后座或许还夹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穿着碎花裙子的阿姨打着太阳伞,慢悠悠地走着,手里的网兜里装着刚买的菜。
路边的小卖部门口,老板光着膀子,腆着肚子,躺在竹躺椅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放在旁边的小凳上,电池可能不太足了,声音有点变调,咿咿呀呀地放着川剧,或者单田芳嘶哑沧桑的评书《三侠五义》。老板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驱赶着苍蝇,也扇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凉风。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小零食:唐僧肉、无花果丝、跳跳糖、装在巨大玻璃罐里色彩鲜艳的泡泡糖,还有一盆泡在凉水里的橘子汽水和啤酒瓶,瓶壁上凝结着诱人的水珠。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熟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2002年蜀州夏天独有的气息:阳光炙烤泥土、树叶和沥青的味道;路边小吃摊飘来的麻辣烫、炸串和狼牙土豆的混合香气,花椒和辣椒面的辛香格外突出;偶尔驶过的老式公交车排出的淡淡汽油味和黑烟;还有从沿途家家户户厨房窗口飘出的、用郫县豆瓣酱和豆豉炒回锅肉时特有的那股醇厚咸香和锅气。
这就是2002年夏天的蜀州,时光仿佛被拉长了,黏稠而缓慢,一切都慢悠悠的,带着一种昏昏欲睡的、市井的温情和慵懒。
林晓宇穿着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懈的蓝色背心,一条军绿色的短裤,趿拉着一双塑料凉鞋,鞋底沾着灰尘,走在回家的青石板巷子里。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一考完试就疯跑得不见踪影,而是刻意放慢了脚步,用一种近乎贪婪和虔诚的目光,打量着周围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那些他曾经习以为常、后来只能在记忆深处模糊追寻、甚至带上一层温暖滤镜的景象,此刻无比真实、甚至有些粗糙地呈现在眼前:
斑驳的墙壁上刷着的白色标语:“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旁边可能还跟着另一个用红油漆刷的、字体歪斜的广告:“专业维修摩托车、BP机、雨伞换面”。
老旧的电线杆是信息的集散地,木头杆子上贴满了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纸张,大多是手写的:“老军医专治疑难杂症”、“寻人启事:XX,女,13岁…”、“旺铺转让,价格面议”、“疏通下水道”,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
街角的录像厅门口挂着简陋的手写牌子,用红笔歪歪扭扭写着今天放映的片子:《古惑仔之猛龙过江》、《少林足球》,那块“镭射放映”的霓虹灯招牌在白天歇业着,蒙着灰尘,显得有点脏兮兮的落寞。
路边的音像店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是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或者是F4的《流星雨》“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声音巨大,混杂着劣质音响的电流嘶嘶声,霸道地充斥着半条街。
偶尔有穿着时髦(以2002年蜀州的眼光)的年轻人走过,穿着紧身T恤和裤脚极大的喇叭裤,腰间皮带上别着一个黑色的BP机,头发可能还用发胶抓过,甚至染了一缕当时认为很炫酷的黄色,嘴里哼着谢霆锋的《因为爱所以爱》,走路带风。
这一切,都让林晓宇感到一种酸楚而甜蜜的、近乎窒息的亲切感。这是他的根,是他的故乡,是他真正开始的地方。它粗糙,落后,甚至有些土气,却充满了烟火气和鲜活的生命力,每一个细节都在用力地呼吸着,喧嚣着。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准备着简单的午饭。厨房很小,通风不好,炉火一开,更是热得像蒸笼。母亲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几缕头发黏在颊边,锅铲翻炒青菜的声音伴随着老旧油烟机巨大的轰鸣声,构成最平凡的家的交响曲。
“回来啦?考完试就野疯了?一上午不见人影。”母亲头也不回地说道,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唠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毕业考完了,孩子也该放松一下,只要不闯祸,由他去吧。
“没野,在学校门口和同学玩了会儿。”林晓宇应了一声,一股热浪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走到那台老旧的金黄色雪花牌单门冰箱前,用力拉开冷冻室厚重的门。
一股带着冰霜味的凉气瞬间扑面而来,驱散了周身的燥热,舒服得他打了个激灵。冷冻室里东西不多,有几坨用白色油脂纸包着的冻肉,几根裹着厚厚冰衣的老冰棍和绿豆冰棍,还有半个西瓜,青黑色的瓜皮上结着一层晶莹的白霜,像是披上了一层糖衣。
他抱起那半个冰凉的西瓜,沉甸甸的,又从碗柜里拿出两把铝勺,勺子柄被磨得有些光滑。走到客厅。客厅里,那台乳白色的华生牌座扇正在卖力地左右摇头,发出规律的“嗡嗡”噪音,吹出的风也是热的,但至少能带动空气流动,带来一丝慰藉。
他把西瓜放在铺着塑料桌布的桌子上,递给母亲一把勺子:“妈,歇会儿,太热了,吃口西瓜凉快凉快。”
母亲愣了一下,关掉灶火,擦擦手走过来,看着儿子已经熟练地用勺子把西瓜中间最甜、瓜籽最少的那一块红瓤挖了出来,递到她嘴边。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乖?”母亲眼圈微微有点热,张嘴吃了下去,冰凉的、沙瓤的甜意瞬间从舌尖蔓延到心里,似乎连厨房带来的燥热和疲惫都消减了不少,“中彩票啦?”
“天热嘛,吃西瓜舒服。”林晓宇嘿嘿一笑,露出属于十二岁孩子的、略带腼腆的笑容,自己也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冰凉甘甜的汁水充盈口腔,是夏天最简单却最极致的享受。这种用勺子挖着吃、毫无形象可言的西瓜,远比后世切得整整齐齐、放在精致果盘里的来得痛快和酣畅淋漓。
母子俩就围着桌子,吹着嗡嗡作响、摇头晃脑的老风扇,你一勺我一勺地挖着冰镇西瓜吃。蝉鸣声从窗外一阵阵传来,高高低低,此起彼伏。阳光透过窗户上锈绿色的铁栏杆和有些模糊的玻璃格,在水泥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时光在这一刻显得静谧而美好,缓慢而悠长。
林晓宇看着母亲还年轻、只是被常年操劳刻上些许疲惫与风霜的面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踏实感和幸福感。那些在2025年经历的困顿、迷茫和不如意,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简单真实的烟火气彻底冲刷干净,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重活一次,真好。能再次感受这份平淡的温暖,真好。
吃完西瓜,嘴唇和手指都黏糊糊的,母亲又忙着去收拾厨房和准备晚饭了。林晓宇躺在铺着凉席的旧沙发上,竹席的缝隙夹得皮肤有点痒。他听着风扇永不停歇般的呜咽声和窗外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蝉鸣交响乐,开始认真规划他的“暑假创业第一步——卖冰棍大业”。
启动资金:书包夹层里那宝贵的六块五毛巨款。
地理位置:学校门口、少年宫、人民公园游泳池门口,都是客流量大、消费欲望强的绝佳点位。
合作伙伴:张超那个憨货,体力好,人缘不错,得拉上他一起干,也算带上这个小兄弟一起“发财”。
采购渠道:刚才张超咋咋呼呼地说西门外副食品批发市场便宜,得亲自去考察一下。零售价一根五毛的老冰棍,批发价应该能便宜到三毛甚至两毛五吧?绿豆沙的或许贵一点。需要计算一下成本和利润,看看进多少货合适。
想着想着,在夏日午后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慵懒氛围中,窗外蝉鸣仿佛变成了催眠曲,他眼皮越来越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没有血月,没有三十五岁的困顿,全是叮当作响的硬币、孩子们围着冰棍箱子兴奋的笑脸,以及那冰凉彻骨、甜到心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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