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小食堂，今晚不对外开放。
平日里只供应大锅菜的窗口紧闭，唯有最里间那扇挂着厚重棉布帘子的包间，透出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喧嚣。
为了庆祝江辰的晋升和表彰，杨厂长下了血本。桌上摆的不是寻常的猪肉炖粉条，而是托人从城里大饭店弄来的硬菜，连酒都是平日里干部们自己都舍不得喝的特供茅台。
作陪的，全是轧钢厂金字塔尖上的人物。各个车间的生产主任、技术科的科长、后勤处的主任……随便拎出一个，在厂里都是能让地面抖三抖的角色。
而江辰，就坐在这群平均年龄超过四十岁的“大人物”中间。
他太年轻了，年轻得与这满屋的褶子和烟味格格不-入。
但他又是最耀眼的存在，坐在主陪的位置上，身旁就是杨厂长和特意从市里赶来的周领导。
“小江，我再敬你一杯！你这次可是给我们轧钢厂，不，是给我们整个工业系统都长了脸！”一车间主任端着酒杯，满脸红光。
“是啊，十八岁的副总工程师，这在全国都是独一份！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恭维声此起彼伏，江辰只是带着淡淡的微笑，举杯回应，不多言语，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宴席刚过开场，气氛正酣。
包间的门帘猛地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道风风火火的靓丽身影闪了进来，带进一股好闻的雪花膏香气。
“杨厂长，周领导，我来晚了，自罚三杯！”
来人正是于海棠。
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崭新合体的蓝色工装，腰间用一根牛皮带束着，勾勒出惊人的纤细腰肢和饱满的曲线。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的出现，让这间充满雄性荷尔蒙和酒精气息的屋子，瞬间多了一抹亮色。
“我代表咱们厂宣传科，来采访一下咱们新晋的大英雄，不打扰各位领导喝酒吧？”
于海棠的目光直接跳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了江辰身上，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闪烁着好奇、欣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灼热。
“哈哈哈，不打扰，当然不打扰！”
杨厂长大笑起来，他看了一眼江辰，又看了一眼明艳动人的于海棠，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英雄配美人，自古皆然嘛！来，海棠同志，坐这里，坐到我们大英雄身边去！”
杨厂长顺水推舟，直接拍了拍江辰身边的空位。
在座的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杨厂长这是在有意撮合。几个车间主任立刻跟着起哄，气氛比刚才还要热烈几分。
于海棠脸颊微红，却不见丝毫忸怩。她落落大方地道了声谢，径直走到江辰身边坐下。
一股清新的香气立刻萦绕在江辰的鼻尖。
“江副总工，我敬你。”
于海棠端起面前的酒杯，澄澈的酒液在灯光下晃动，映着她明亮的眼眸。
她问的却不是八级钳工的技术要领，也不是车间生产的先进经验。
“听说你平时喜欢看书，都看些什么书啊？”
“你这么年轻，下班了都做些什么？总不能一直在车间里待着吧？”
话题全是关于个人兴趣爱好，那份主动拉近距离、毫不掩饰的示好意味，让周围几个原本还想跟江辰套近乎的主任，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只是笑呵呵地看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桌上的气氛虽然依旧被刻意维持着热烈，但那股子发自内心的喜悦，却在悄然消退。
杨厂长端着酒杯，眼神几次飘向窗外，眉间的“川”字纹越拧越深。几位核心车间的主任，也渐渐没了声音，只是闷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
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周领导的眼睛。
他放下筷子，目光在杨厂长和几位主任脸上一一扫过，沉声开口。
“老杨，还有各位同志，有什么难处吗？”
周领导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包间里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
杨厂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躁和疲惫。他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仿佛要借着这股火辣来壮胆。
“周领导，瞒不住您。”
他用手背抹了把嘴，声音沙哑。
“厂里出大事了。”
这五个字一出口，整个酒桌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好几度。
“是那条3号生产线。”
杨厂长声音艰涩地吐露了实情。
厂里那条从苏联引进的，专门负责生产一项核心战略部件的3号生产线，最近出了大问题。
这条生产线，是整个轧钢厂的命根子，更是国家某项重点工程的关键一环。可就在最近半个月，它像一个得了怪病的老人，频繁出现不明原因的故障。
生产出来的零件，次品率高到触目惊心，整个生产任务已经严重滞后。
“我们把厂里所有能请的老师傅都请遍了，大家围着那条线不眠不休地排查，连驻厂的苏联专家巴甫洛夫同志，都亲自带着他的团队去看了不下五次。”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车间主任接过话头，脸上满是愁苦，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声音都带着一丝绝望。
“可就是找不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巴甫洛夫同志昨天下了最后的结论。”
主任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他说，这可能是机械结构出现了不可逆的金属疲劳。是设计上的寿命到头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向苏联总部提交申请，更换整条生产线。”
更换整条生产线！
这话一出，整个酒桌的气氛彻底凝固了。
“可这一来一回，申请、审批、生产、运输、安装、调试……没个半年时间根本下不来！”那位主任几乎要哭出来了，“到时候，上级单位要的零件交不上去，任务完不成，我们……我们从上到下，都得挨处分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挨处分了。
那项任务的重要性，在座的心知肚明。一旦延误，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连苏联专家都亲口宣判了“死刑”，这几乎就等于给这条生产线，也给所有人的前途，钉上了棺材板。
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庆功宴，瞬间变成了诉苦大会。
所有人都一筹莫展，脸上再无半点笑意，只能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似乎想用酒精来麻痹那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于海棠也被这沉重的气氛感染，她看着这些平日里在厂区里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大领导们，此刻却一个个唉声叹气，愁云惨淡。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身旁的江辰。
这个从始至终都异常平静的年轻人，仿佛置身事外。他没有参与领导们的抱怨，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指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微凉的玻璃酒杯。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一个荒唐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在于海棠的心中冒了出来。
要是他有办法就好了。
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她就立刻在心底自嘲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这可是连苏联最顶尖的工业专家都束手无策的世界级难题，是巴甫洛夫亲口认定的“机械绝症”。
江辰……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钳工啊。
于海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端起酒杯，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连同杯中的酒水一同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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