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不亮西边亮,晒尽残阳晒忧伤。
前夜不忙后夜忙,梦完黄金梦黄粱。
春雨不湿痴心鬼,秋寒痛打穷途人,
念天念地念自己,望山望水望星辰。
——二手玫瑰《仙儿》】
-----------------
新一轮旭日一如既往地冉冉升了起来,圆胖的身形掩映在森森楼宇之间,像极了插在筷子丛林上面的一只糖心荷包蛋。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都如同夜色一般消失在晨曦之中。
帝都南郊一座名为绿地中央城的社区南塔楼下的绿化草坪上,大字型躺着两个死里逃生的颓丧身影,一个是个男人的,另一个也是个男人的…
龙心武右手覆在面前,摘下脸上那只做工精美、栩栩如生的龙形头盔,随手扔在身旁的草地上,有气无力的沉吟了一声“卸甲”。随即,身上盔甲质地的作战服便恢复成了之前的常服模样。肆意喘息了良久之后,许是被身后背包硌得生疼,他不情愿地坐起身,甩下肩上的背包,懒洋洋地将已经脱落压缩的手甲和战靴,连同刚刚摘下了面具一股脑地胡乱塞进背包后,又重重躺下身,头枕双臂,眼睛直勾勾的盯着1103号房的那只洞开的窗户。
身旁的罗严塔尔侧着脑袋睁着那只硕果仅存的左眼,静静看完龙心武卸甲的一幕,不由得由衷赞叹了句“卧了个艹,高科技嘞,技术活儿啊。”
龙心武转头望向身旁戴着眼镜相貌平平的中年大叔,留意到他右眼眶中那只仍挂着黑红色泪痕的空洞。那只失去眼球的眼眶中,看不见任何人体组织的痕迹,却深邃如夏日漆黑天幕中的星河,点点斑斓闪烁,慢慢转动,似乎在凝结汇聚成什么,似血非血似泪非泪的黑红色液体,正从眼角汩汩流出。
“这事……算完了么?”龙心武礼貌性地移开了视线,有些心虚地问了一句。
罗大师没有回答,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老哥,你眼睛……去医院看看吧…”
那漫长无尽的死亡循环中的记忆碎片,让龙心武对这个曾经同生共死的中年男人莫名生出几分心疼和愧疚。
“还是算了,如果只是止血消毒之类能用医疗科学搞定的事情,我还能自力更生…”罗大师闭上眼睛,抬手擦了下右眼流下的血泪,轻轻摇了摇头“虽然现在仍旧是一片黑暗,但似乎能感觉到视力在恢复…”
“自欺欺人也有个限度,还视力正在恢复…眼珠子都没了…死都不怕,怕去医院?”说着,龙心武抬手确认了一下腕带屏幕上已经恢复正常的各项数值后,选好之前已经存储为常用文本的结案汇报,按下发送键——“任务完成,请派遣善后小组,有伤员!”
罗大师无奈的叹了口气,神情落寞地回了一句,“失业半年了,怕用不了医保,不能报销啊。”
龙心武默默点了根烟,递给了躺在身边的男人,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两个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机动特遣队,北腿爸爸,龙心武。”
“失业废宅,罗严塔尔,李信玄!”罗大师也颇识时务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罗严塔尔?”
“许你叫北腿爸爸,不许我也有这么个网络ID和笔名?怎么的也比你那看着就像满世界找便宜儿子的特工代号正经吧?”眼睛开始吃疼的罗大师开始拼命找起话题转移注意,聊以慰藉…
“资料上说廷达洛斯猎犬这种异次元生物无法被伤害和消灭,他到底是不是生物还不一定,你就这么送走了,怎么做到的?”想起当时情景,龙心武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个路人,处理起这些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比他一个职业特工还要专业,因此,他对这个朴实无华的中年大叔,着实也充满了兴趣…
“之所以称之为猎犬,是因为它拥有猎犬的习性,完成狩猎以后,他自然会回到本来的位面…所以,想要攻略圆满结局,有两个条件必须触发,第一是让无尚被猎犬猎杀,第二是你我不能存在在猎场中否则也会被视同猎物。以数字形式存在的无尚不过就是硬件中的一段代码软体,通过交互终端投射出来的数字人而已。所有的核心数据都在硬件的存储芯片里,理论上说只要硬件损坏或者直接断电,基本他就等同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罗大师一边解释,一边轻轻摸了摸眼眶,似乎在确认伤势的情况…
“所以你先把我支走,然后让狗子把服务器毁了?”龙心武登时恍然大悟。
“怎么可能,整个屋里最值钱的,也就剩下那个服务器,四块柔性屏,还有那个集成了力场模拟器的镭射投影屏了。万一暗匙赏金拿不到,那可是我最后的收益!”说到这里罗严塔尔那只仅剩的左眼忽然变得熠熠生辉,“我把无尚的交互端文件拷贝了一份到我移动终端,然后将一小部分服务端文件上传云端,再用便宜的蓝牙全息投影仪模拟了服务器跟镭射屏之间的数据联动,总之就是用最低配置让无尚的精神波动符合猎犬认定的猎物标准。用无尚的话说,狸猫换太子…这样无尚就在猎犬的攻击下彻底归于沉寂,按照跨位面移动的时间差,等到猎犬回归,无尚在那个时空位面的精神量子正好湮灭干净。之后装载了无尚核心的软体再次重启时,猎犬早就失去了一切追踪线索…孙子兵法中就有‘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的说法。只要先确定好方案,然后再假道伐虢,李代桃僵,上屋抽梯,瞒天过海…这事儿就……平了!”
“扯了吧…看恐怖片和亲身经历恐怖片,完全就是两回事儿啊,这要搁正常人身上,完全崩溃到丧失判断能力都属正常。你特么连我都安排的明明白白,还整出个孙子兵法加三十六计,这你妹是人干的事儿?还有你那神经病一样的情绪变化也忒特么可疑了吧?”那些言辞凿凿的解释惊得让龙心武这个对这类世俗认知范围之外的事物早已见怪不怪的老鸟,都惊得慌忙嘬了一口手中已经烧的快只剩下烟屁的香烟。然后,他嗷地一声惨叫把身边躺的好好的罗大师惊得菊花一紧——由于太过入神,龙心武错把烧着的烟头含在了嘴里。
罗严塔尔闻声准备一个鲤鱼打挺,然后垂死病中惊坐起,脚底抹油直接溜,但不知是因为身心透支还是意识到只是个哑炮,在挺了一下没能挺起那近两百斤的微胖身躯之后,他自我放弃一般索性在草地上躺平,有气无力地埋怨道,“可疑就可疑,你嚎什么,我当那条狗子又回来了你知道么?吓死我了…”
“你看,你看,说的就是你刚才这种神经质一样的反应…祸前焦虑,祸未至,人半疯,祸至,沉着冷静得跟特么鬼一样…”龙心武身子没动,侧过脸,惊异地打量着身边这摊近两百斤的赘肉,表情跟第一次见到廷达洛斯猎犬时一模一样…
“嘁…你懂个屁!打懂事起到现在,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心想事成,就算有那么点零星好事之后,等着我的肯定就是各种深渊级巨坑。你看,像送灵人这种资深三爷们都看不上眼的临终关怀、收拾遗物和收殓遗骸的工作,到我这整的跟特么《名侦探柯南》的剧场版一样跌宕起伏,险象环生,最后还安排了个廷达洛斯猎犬这样一个不伤不死、地狱难度的最终BOSS,死去活来肝到现在,总算是以最完美结局通关了吧,可我的通关奖励呢?”想起天亮前刚确定过的仍处于“进度中”状态的暗匙任务,还有1103房间里无尚留下的不知伤成啥样、是否报废的值钱设备,罗严塔尔又喃喃重复了一句,“可我的通关奖励呢?别人劝自己过好当下的理由都是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可这没滋没味的现在和那不知坑成啥样的明天,我特么反倒是更期待那光怪陆离的意外所带来的惊喜了…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聊到这,罗严塔尔呵呵笑了起来,右眼眶中的血泪仍旧顺着眼角汩汩奔流。
虽然这只是他表面看来风轻云淡古井无波的调侃,但却让正值壮年的龙心武感到句句压抑,字字扎心,这是他未曾有过的经历和感受…显然,这种与绝望长期对峙的孤勇,比起直面生死时肾上腺素飙升的武勇要更为惨烈和悲壮…这让一向不解文士风流的龙心武莫名奇妙地想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上世纪某张姓女作家小说中的一句话——“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就一定会原谅现在的我…
龙心武从草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草叶尘土,“善后组到了,跟我一起来吧…有医务人员…看下你的眼睛…”
“我就算了吧…”罗严塔尔坐起身,有些犹豫…
“免费的啊……过这村没这店儿了啊…”龙心武看出了面前大叔的担忧,想起他那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感叹,流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罗大师站起身,又警觉地僵住身子,摆出那副“风紧扯呼”的架势,快速闪身跟面前的龙心武拉开距离…
“你们的后勤组不会也有消除记忆的例行工作吧?兄台,我暗匙任务都走到这步了,你们要这么搞我很难做啊…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啊…”
“靠,直接把风险评估拉到这个等级…你究竟被命运蹂躏到了什么程度……”龙心武一脸黑线,“的确是有这个环节,但也仅针对遭受精神污染和造成应激创伤的涉事人员…我的报告只提了有伤员,压根没提你的事儿,详细询问你作战思路,还不就为了在结案报告里把这事儿给你圆了…”
“噢,不用洗脑就行…哎我去,把冒名贪功这事儿说的这么义正辞严的,也是没谁了…”罗大师忽然察觉到龙心武刚才所说的言外之意。“那帮我还房贷的事儿还算数不?”
龙心武闻言登时被气乐了,“你不要脸起来真的甩我九条街啊,不是说身后事么,你这还活蹦乱跳的就开始给我甩锅了?滚!都给你免费医疗了,还不满意…你自己不是说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遭么?谢礼另算!你赶紧去车里医务组那边把眼睛看了!我去现场做任务交接…”
“吼?有谢礼!我记下了啊……
“喂,不留个联系方式么?”龙心武试着叫住这个真的看不出一点出息的中年大叔…
“移动终端都搭进去了,以后还是漂流瓶联系吧。完事直接撤了啊,下午还接了个兼职要做,有缘再见…噢,要真想找我,以你们组织情报数据中心的实力,应该不难吧…”罗大师的身影渐行渐远,头也没回…
“卧靠!进退有法,张弛有度,雁过拔毛,见好就收…这苍孙…真不该是什么池中之物啊…”回想起罗严塔尔“用医疗科学可以解决”的含糊措辞,还有两人之间只字未提的那段无法以常理思量的无限轮回以及失去右眼的前因后果,除了担心和亏欠之外,龙心武只能在心中对他致以深深的敬佩和诚挚的祝福。
下午两点,骄阳似火,溽热蒸腾。帝都南郊,绿地中央城商业广场中心,一个身材已经有些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厚重的卡通老虎样的人偶套装,不断将手中幼儿编程培训的传单递向身边擦身而过的稀疏人流,因为很多大型商场不允许没有报备和合作关系的非驻店商户进门营销,男人只能在楼宇的阴影中躲避恶毒的阳光。
一次次谦卑的鞠躬和投递,一次次冷漠的无视和拒绝,似乎为了避免这种突兀和尴尬的邂逅,已经有人群开始刻意避开他……老虎头套下面,那位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的中年男人大汗淋漓,虽然空洞的眼眶在纳米机器人修复下已经止住血泪,疼痛也大为减轻,但无法遏止的汗水还是把那只满目疮痍的眼洞蛰得生疼。
那个可笑滑稽的老虎身影孤零零得站在楼宇的阴翳中,站在从他身边绕行而过的人流中,步履蹒跚地追逐着可能接过他传单的行人……
良久,他宛若孤岛一般矗立在广场的角落,右手抱着厚厚的一沓传单,半是自嘲半是给自己打气地轻轻哼唱着……
“东边不亮西边亮啊,晒尽残阳我晒忧伤,前夜不忙后夜忙啊,梦完黄金我梦黄粱!”
远处,一对衣着体面的母女远远路过…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那个套着玩偶服载歌载舞,自说自唱的怪人,轻轻说道:
“妈妈,你看那个人,他好像一条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