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人是准备好的,大家其实都在糊涂和硬撑,勉强地维持这个庞大的社会系统东倒西歪地运转,哪里一颗齿轮崩掉了,就拿瓶盖子先顶着。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了,那些让你诚惶诚恐的人,也不过是顶着铁皮的瓶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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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残阳如血,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的中年男子回到雇主公司在归还剩下的传单并结算完今天的工酬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脚步沉重地踏上归途。在闷热的暮风中,他身上曾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早已晾干,然后慢慢又被斑驳的汗渍濡湿,有如一团绑在伤口上慢慢洇出血迹的纱布。
这段归途并不漫长,搭乘城市轻轨的话,只需坐一站地。但因为恰逢下班晚高峰。为了在车厢内能有一个恰好容身的宽敞站位,罗大师足足等了四班轻轨。
在这段时间里,罗严塔尔安静地站在站台的屏蔽门前,看着密集的人流和呼啸的地铁从身边匆匆而过。他的精神状态也逐渐变得迷离和恍惚,冥冥之中,耳边似乎听到了各种诡异的呢喃低语,那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时空,又好像来自身边川流不息的人流。那嗓音各异的呢喃低语,并非像小说里描述的那些看过死灵之书的人所听到的那样邪恶而疯狂,但却来自人类心底最深处的黑暗与恶意,字里行间满是贪婪、饥渴,傲慢,嫉妒…
然而那些低微琐碎的倾诉中所饱含的令人作呕的隐秘私欲和足以让人对一切美德都产生怀疑的极端情感,于罗大师而言,却仅仅只是无关痛痒的喧嚣与吵闹。不管那声音真的是来自众人心底的黑色渊流,抑或只是他那偏离正常的疯狂心智所杜撰出来的幻听,他的心中都仅仅只感到一种如此这般的淡然,甚至有那么一瞬,他对于这种很大几率来自人类心中不可名状的幽暗情愫,甚至萌生出一种由衷的怜悯——人类果然是一群自私而短视的生物啊。而就这一瞬间,他那失去了眼球的右眼眶,忽然迸发出近似狂喜的悦动。而正是这一瞬人间失格的跳脱和右眼的异动,让原来古井无波的罗大师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转头再想,他才意识到这个念头的可怕——当一只蝼蚁开始以人类的视角审视自己乃至于整个族群时,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疯狂傲慢的情景?
不管是因为阅读了死灵之书后的精神失常,还是那只眼球在被摘取的过程中无意窥见了太古永生者那隐秘长袍之下的神秘奥义的副作用,这种作用与人格位面上的蜕变都让罗大师感到太不正常不能无视。但是无论情况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罗大师当前能做的,也仅仅只是跑到洗手间洗把脸,然后再确认一下眼睛的状况。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而且就当洗手间的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世界就似乎比刚才清净了不少,并没有那么清凉的自来水,虽然没有起到提壶灌顶的作用,但也让罗大师感到比刚才舒适和清醒了很多。
而当他取下那只完美扣在右眼上用来保护伤口的纳米级银纤维眼罩时,所发生的一幕。却更令人匪夷所思:
罗大师看到自己右眼框里深邃的宇宙中,某颗巨大的恒星正在爆炸和膨胀,并缓缓吞噬掉周围的星体。更为吊诡的是,那只失去了眼球的眼眶,竟然仍能看到东西,并且还多出了一些左眼完全不同的景象——当罗大师把视线的焦点从自己的右眼转到镜中的自己倒影时,发觉脸上竟然呈现出一种喜悦的表情,然后在自己的视线下那表情逐渐崩碎直至成为灰尘慢慢消失在视野中,接下来有着愤怒、恩怨、快乐、惊诧、恐惧、轻视的八张面孔,也一如之前那张喜悦的表情一般,在镜中一一崩坏脱落,风化成尘。
当所有的面孔都已零落成尘,镜中唯一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胖脸,任由镜子这边的自己如何皱眉撇嘴,疑惑诧异,镜子中的面孔始终呈现出这样一个平静寡淡的面容,而那只左眼中所折射出的,则是一种睥睨孤寒又满目慈悲的眼神。
罗大师扣上眼罩,走出地铁站洗手间,之前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列车到站,随着已经舒缓的人流步入车厢,此间他的大脑一刻都未曾停止运转着。
“我的表情…崩溃了??不!是面孔…面具…?Persona?!!”罗大师忽然想到了19—20世纪中叶,瑞典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家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某些理论…“但如果我看到的,仅仅只是自己心理变化过程的映射,那这能力的由来又是什么?而且那些幻听和呢喃,又是怎么回事?真与幻,梦与实,果然还真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啊…”罗大师自嘲地冷笑了一声,“看来我已经疯了,这的确才是最好的解释。”
那是一个在市井小民看来与以往和以后的日子没有太大区别的一天,如果说真有什么特别,那就应该是特别的热。但在整个蓝星数十亿为了生计挣扎的平凡个体中,还是有极少一部分,听到了原来世界秩序的齿轮,开始崩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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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大夫确认过了?真的没有问题?要不明天我还是跟你一起去找家便宜靠谱点的私人诊所好好诊断一下吧,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看着那映着星河的漆黑眼眶中只有正常人眼球四分之一大小的明亮球体,妻子房爱静女士惊慌地询问道。
罗大师拨开妻子颤抖的手,轻轻扣上眼罩,将一块已经切好,冻得沁凉的西瓜递到妻子面前——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而他,花光今天打工赚来的全部收入,仅仅只买了一个西瓜…这,也是这个时代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中年男人,在历尽沧桑之后,所能够承担起的唯一浪漫。
本世纪二十年代初的两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破了人类对于美好未来的一切幻想…之后的近二十年,颠覆性的技术也没有如期而至,材料和科技的迭代非但没有带来经济的复兴和繁荣,却产生了利刃一样的割裂效果,PPI-CPI剪刀差不断拉大,人类经济和社会都进入了一个天堂和地狱并存,阶级分化极大的“K型结构”。
是的,没有发生世界性的粮食问题,没有外星人的入侵,没有病毒突变后的尸潮,没有蘑菇云散去后的核寒冬,有的只是喧嚣后的沉寂,繁华后的颓靡,对现实的冷静应对和对未来的焦虑失望,还有对科技和人伦日渐悖离的隐忧和恐慌。
“不列颠联盟,瑞典二号方舟实验室世界树系统遭遇鱼叉式病毒袭击,致使首批电子脑化的NT开拓者中,大量出现记忆错乱、精神异常和脑死亡病例,主管部门已启用紧急应对措施。原人类主义极端黑客组织‘血脉同盟’声称对此次网络袭击负责,以此公开反对大脑的数据化和任何弥补先天缺陷之外的义体化改造…”
“从明天起,整个帝都环线主干道将实现全方位数据化运营,无智能驾驶功能的车辆将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年度新生人口统计数据报告出炉,新生儿数量不足百万…专家建议采取强硬措施,将传宗接代作为育龄夫妻必须履行的社会责任…”
夫妻二人听着客厅音箱里传来的新闻播报,默默吃着西瓜…忽然妻子房女士想到什么,抬起头,吐掉西瓜籽,慢慢说道,“今天没加班,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发现单元电梯被修好了…晚点的时候还有四五个工人送来一个很矮的玻璃茶台,一个又扁又长的电脑机箱和四张挺大的柔性液晶屏,我让他们见缝插针地给你装到书房了…那家物流以前没见过啊,服务真心不错…”
罗大师愣了一下神,猜到极有可能是龙心武的手笔,轻声解释道,“生意不好做啊,一位朋友撤店回老家了,剩下一堆东西带不走,就打包留给我了…不是玻璃茶几,是附带拟态力场的全息投影噢…”
“噢,那你的装备鸟枪换炮了呗,自己在家开个自媒体专栏吧,你这性格,也不适合打工…当个自由职业者吧。”
“辛苦娘子……磨豆腐…”罗大师学着某部名为《大话西游》的电影中,豆腐西施的丈夫中了状元之后回家看见媳妇的腔调…“我去书房看下设备装的咋样…”
“出息…”房女士捧着西瓜,眼角依旧挂着恬淡的笑容…
罗大师洗干净手,快步走入自己的书房,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墙壁上的柔性液晶屏,还有书桌前地板上的镭射投影,以及书桌上的神经链路力场手套和超现实目镜,出乎意料的是,桌上还放着一盒看起来似乎是深度定制还印着基金会LOGO还未拆封的移动终端……
“讲究啊!龙Sir,够意思!”
回忆起之前破解迷题的艰辛和遭遇猎犬时的惊险,他叹了口气,露出一脸艰深苦涩的笑容…
手套,目镜,以及全息拟态力场投屏的启动密码都是四位数字,用那首隐文诗中的“1103”就可以打开,唯独那刀片服务器的密码,却真的让罗大师无从下手。服务器主机所安装的,是一个不知基于哪类编程语言架构的高智能人机交互系统,登录界面背景是一个深邃的星空…而登录界面并没有传统系统窗口的那种用户名和密码两个对话栏…而是一个由九宫八卦太极图逐层嵌套的圆形奇门阵盘,每一环都可以滑动,罗大师戴上手套尝试着拨动了几次,直到系统提示“尊敬的管理员,若您无法解开这个奇门格局,建议您使用物理秘钥插入机箱上的TYPE-D插口实现登入…”
“那奇门阵盘…还是直接放弃了,那就只剩下物理秘钥了…可…我哪儿知道你把那玩意儿搁哪了?就开个电脑这么屁大点事儿?别人干起来轻而易举,到我这就特么贼拉拉艰辛…没完了是吧?”罗大师蹲在地上双手抱腿,极度抑郁,却又忍不住摸着下巴,飞速思考着:
“暗匙→灵愿→遗愿…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松林中……南海子公园的松林中!!!??”
此时,已近午夜……两天两夜没合眼的罗严塔尔明显已经抵挡不住那挥之不去的困意和疲惫……寻找那松林中愿望的谜底…他只能放到明天,亲自去南海子公园去看看了…
那夜,他做了一个沉沉的梦…梦中,他在大海一样的星空中无力的深深沉堕,宛如鲸落,四周安静无息,只留下深深的孤寂与恐怖…
他仿佛又看到了太古永生者那覆着薄纱下的缥缈模糊的人形剪影,还有临别时那匆匆一瞥中,薄纱下无尚的笑靥…他嘴唇轻动,声音在梦里清晰可辨:
“时空的迷宫,人生的幻境,命运的囚笼?不管怎样,欢迎来到异世界,我尊贵的旅者…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