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管事心腹仙吏的暴毙，如同在丙字区这潭表面死寂、内里早已腐臭的沼泽里，投入了一块灼热的烙铁。
刺鼻的腥臭伴随着“滋滋”的恐怖声响弥漫开来，烫得所有潜伏在淤泥里的生物惊惶窜动，却又不敢真正逃离，只能将身体更深地埋入污浊，用惊惧不安的眼珠窥探着外界。
赵辰那间陋室，俨然成了沼泽中心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禁区。
无人再敢轻易靠近，甚至连目光扫过那扇薄薄的木门时，都带着一种仿佛会被诅咒的惶恐。杂役间的窃窃私语里，“赵辰”这个名字开始与“邪门”、“晦气”、“索命”等字眼紧密相连。一种无声的共识在底层形成：宁可去掏最脏的粪坑，也千万别去招惹那个看起来闷不吭声的扫地的。
这种被孤立和畏惧的状态，正是赵辰想要的。
他乐得清静，白日里更加沉默，将自己彻底融入背景，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机械地完成着每日的劳役。所有的思考和计划，都被压缩到了夜深人静、门扉紧锁之后。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底层蝼蚁的恐惧，并不能阻挡来自上层的风浪。
这一日，赵辰刚清理完一片仙禽饲养区的粪便，拖着疲惫的步伐和一身难以洗净的腥臊气返回丙字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一名面色冷硬、眼神带着公事公办漠然的小头目拦住了。
“赵辰，收拾一下，明日卯时，区外集合。”小头目递过来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鬼头标记和“戊三七”的编号，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上面抽调人手，去‘黑渊矿坑’轮值三个月。”
黑渊矿坑？
赵辰接过木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心头猛地一沉。
他听说过这个地方，或者说，在仙界底层，几乎没人没听过它的恶名。那是仙界官方管辖的一处大型仙晶矿脉，但同时，也是一座巨大的、无形的监狱。矿坑深处连接着所谓的“黑渊”，据说能侵蚀仙基，环境极端恶劣，仙灵气稀薄且混杂着狂暴的浊气。被派往那里的，多是触犯了天条的重犯，或是他们这些毫无背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底层杂役。
死亡率高得惊人，能活着回来的，也多半仙基受损，修为大跌，成了真正的废人。
这分明是一张催命符！
是谁？刘管事？他终于按捺不住，要用这种“合理”的方式除掉自己了？还是说，仅仅是倒霉的“例行抽调”，恰好轮到了他这个“晦气”之人？
赵辰脸上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恐和哀求，声音发颤：“头儿……这……小的最近没犯什么错啊……那黑渊矿坑……”
小头目不耐烦地打断他，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仿佛怕沾上他的晦气：“少废话！这是上面的命令，抽签决定的，谁也跑不了！赶紧准备，别误了时辰！”
说完，不再给赵辰任何争辩的机会，转身快步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倒霉。
赵辰握着那块冰冷刺骨的木牌，站在原地，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看上去像是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然而，在那散乱发丝遮挡下的眼眸里，却是一片冰封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
躲不过去了。
无论是阴谋还是巧合，这黑渊矿坑，他都非去不可。
回去的路上，遇到的几个杂役在看到他手中那块显眼的鬼头木牌时，眼神都变得复杂，有同情，有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漠然。在这个地方，今天还活着，明天就被扔进绝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回到陋室，关上门。
赵辰脸上的惶恐瞬间消失。他摩挲着木牌上粗糙的刻痕，眼神幽暗。
黑渊矿坑……绝地？
或许吧。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仙界哪里不是绝地？丙字区不过是慢性的绞刑架，而黑渊矿坑，不过是换了一种更直接的方式。
危险往往伴随着混乱，而混乱，有时意味着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当务之急，是如何在那种鬼地方活下去，并且……保住古镜的秘密。
他将意识沉入古镜的储物空间。里面堆积着从下界搜刮来的大量珍宝，光华璀璨，能量磅礴。但在黑渊矿坑那种地方，这些东西一旦暴露，立刻就是灭顶之灾。必须妥善隐藏。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宝物，最终落在那株依旧碧光莹莹、药力澎湃的九叶蕴神芝上。这东西药效太强，气息难以完全掩盖。还有几件能量波动过于显眼的法宝……
沉吟片刻，他做出了决定。只留下少数几样气息最内敛、关键时刻或许能保命或辅助修炼的物品，其余大部分，包括那株九叶蕴神芝，都必须暂时舍弃……不，是暂时存放于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的意识退出古镜，落在了房间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杂物堆上。那里有他平日打扫时收集的一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几块质地坚硬的废弃矿渣，半罐子用来粘补物品的、早已干涸的劣质灵胶，还有一些下界带来的、最普通的岩石碎块。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他拿起那几块下界带来的普通岩石，又找出工具，小心翼翼地从九叶蕴神芝上刮下极其微少的一点点粉末，混合着灵胶，均匀地涂抹在岩石表面，然后将其与那些仙界废弃矿渣混杂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催动古镜。
……
下界，坠星渊秘府。
光华闪过，赵辰的身影出现在静谧的主殿中。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来到秘府最深处一间他特意要求建造的、布有最强隐匿阵法的密室。
他将需要暂时存放的大部分珍宝，包括那株九叶蕴神芝，小心地取出，安置在密室中央的玉台上。看着这些光华流转的宝物，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些东西放在下界，比带在身上前往黑渊矿坑安全万倍。
随后，他拿起那几块处理过的、沾染了蕴神芝气息的下界岩石，目光闪动。这是他准备的另一重保险——鱼饵。若真有人在矿坑里凭借气息追踪，这些石头或许能引开注意力。
做完这一切，他毫不留恋地启动密室禁制，再次催动古镜返回仙界。
来去匆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回到陋室，外界天色未明。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自身的状态，将古镜贴身藏好，又将那几块“鱼饵”岩石和仅存的几样保命物品小心藏在杂役服内衬特制的暗袋里。
然后，他拿起角落那柄陪伴他多年的、锈迹斑斑的清理法器，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卯时将至，窗外传来集合的号令声。
赵辰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迈步走了出去。
门外，稀薄的晨光混合着丙字区特有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十几名和他一样手持鬼头木牌、面如死灰的杂役已经聚集在空地上，周围站着几名面无表情、手持制式仙械的监工仙兵。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没有多余的训话，为首的仙兵队长冷漠地一挥手：“登船！”
一艘通体漆黑、造型狰狞、宛如巨兽骨骸般的仙舟，正悬浮在低空，船体上铭刻着道道封印符文，散发着冰冷死寂的气息。这就是通往黑渊矿坑的“黑船”。
杂役们如同待宰的羔羊，被驱赶着，麻木地踏上通往船舱的舷梯。舱内昏暗逼仄，弥漫着一股汗臭、霉味和绝望混合的气息。
赵辰混在人群中，低着头，跟着队伍默默前行。在踏入昏暗船舱的前一刻，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丙字区那一片低矮破败的舍房。
目光掠过刘管事居所的方向，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在他嘴角转瞬即逝。
老狗，想让我死在那儿？
那就看看，最后从那个鬼地方爬出来的，会是谁。
舱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
黑船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载着一船绝望与算计，撕裂云层，驶向那传闻中的仙狱绝地——黑渊矿坑。
船舱内，黑暗笼罩。
赵辰靠坐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运转那粗浅的功法，积蓄着每一丝可能在未来保命的力量。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艘船，通往的或许是地狱。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因为回头，同样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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