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记得的,是那刺骨的冰冷。
河水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肤,又顺着鼻腔喉咙直灌入肺腑。身体沉重得像绑了铅块,直往下坠。水面上孩子的哭喊声越来越远,只剩下水流在耳畔咕噜作响,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我才二十三岁,是一名外卖员,名字普通得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李平安。父母取这名字,大概是盼我一生平稳安顺。偏生我这人骨子里藏着点与自己过不去的执拗,看见那孩子在水里扑腾,岸边人群慌乱叫喊却无人敢下水时,腿就不听使唤地冲了过去。
跃进河里的瞬间我就后悔了。不是怕死,是想起电动车上还有两份麻辣烫没送达,超时又得扣钱。这念头荒谬又真实,人在濒死时想的竟是这些琐碎事。
黑暗吞噬意识前,我仿佛看见一团柔和的光,听见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幽幽叹息:“痴儿,痴儿,既怀仁心,便予你一番造化罢…”
再睁眼时,头痛欲裂。
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敲过后脑,又像是连喝了三夜大酒后的宿醉。我呻吟一声,试图抬手揉额,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
“学究?学究醒了!”
一个粗豪却带着关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学究?这称呼古怪得很。
我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古旧的木梁屋顶,身下是铺着干草的硬板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和若有若无的霉味。
转了转眼珠,我看见床边站着几条汉子。为首一人面色微黄,三绺长须,约莫三十五六年纪,头戴葛巾,身着半旧襕衫,像个教书先生,眼中却有关切之色。旁边是个黑壮汉子,满脸虬髯,刚才那声大喊想必出自他口。更远处还有个清瘦青年,面色忐忑。
这都是些什么人?拍古装戏么?
我猛地想坐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又跌了回去。这一动之间,忽然发觉不对——我的手臂何时变得如此纤细?手指修长却苍白,分明是文弱书生的手,不是我那送外卖风吹日晒、粗糙结实的臂膀。
“学究莫急,且好生躺着。”那黄面长须的男子温声道,“郎中说了,你这是急火攻心,又兼连日劳顿,须得好生将养。”
学究?他又叫我学究?
我张了张嘴,想问问这是哪儿,你们是谁,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嘶哑陌生:“水…给我水…”
那黑壮汉子急忙转身,从桌上端来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唇边。我贪婪地啜饮着,清水入喉,稍解燥渴,却也让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我的身体,不是我的声音,更不是我熟悉的世界。
饮罢水,我稍稍定神,试探着问:“诸位是…”
那黄面男子微微一怔,与旁边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才道:“学究莫非还不清醒?小弟晁盖啊,这是刘唐兄弟,那是白胜兄弟。昨日你在我庄上商议那…那大事,忽然晕厥过去,可把兄弟们急坏了。”
晁盖?刘唐?白胜?
这些名字如同钥匙,猛地打开了我记忆的某个闸门。我自幼爱读《水浒》,这些名字怎能不知?晁盖,托塔天王;刘唐,赤发鬼;白胜,白日鼠…那么他们口中的“学究”莫非是…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触手是光滑的皮肤和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绝不是我自己那张被风吹日晒糙得能磨刀的脸。
“镜…给我一面镜子。”我声音发颤。
晁盖等人面面相觑,显然觉得“吴学究”这要求古怪,但还是让白胜取来一面铜镜。我接过那沉甸甸的物件,深吸一口气,举到面前。
镜面模糊,但仍可看清里面的人影——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白须稀,眉眼间透着几分文气与算计,头戴方巾,活脱脱一个…
“吴用…”我脱口而出。
晁盖笑了:“学究怎地自称起姓名来了?莫不是真昏了头?”
我如遭雷击,手中铜镜险些跌落。
吴用!智多星吴用!水浒中梁山的军师,计定智取生辰纲,谋划梁山壮大,最后却随着宋江接受招安,征方腊后兄弟们死伤殆尽,自己与花荣一同在蓼儿洼自缢殉主…
我竟然成了吴用?那个聪明一世却未能保全兄弟们的智多星?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仅是外卖员李平安的记忆,还有属于吴用的记忆也在脑海中翻腾交织。东溪村教学,与晁盖相交,正筹划着那桩惊天动地的“生辰纲”大事…
我突然抓住晁盖的手臂,力度之大让这位托塔天王都吃了一惊。
“兄长!那事做不得!”我急声道,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生辰纲取之容易,后患无穷!我等虽得横财,却必成朝廷钦犯,四海通缉,终无宁日!届时只能落草为寇,看似逍遥,实则走上不归路啊!”
我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我知道这段历史,知道梁山好汉的结局!既然上天让我成了吴用,我定要扭转这命运,不让这些热血汉子走向悲剧!
帐内一时寂静无声。
晁盖愣了片刻,眉头渐渐锁紧。刘唐和白胜面面相觑,脸上写满困惑。
良久,晁盖方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不解与试探:“学究何出此言?此计本是你所谋划,道是‘取此不义之财,天经地义’…怎地如今又反悔了?”
我急切地想要坐直身子,却被晁盖轻轻按住:“学究且慢起身,有话躺着说便是。”
“兄长听我一言,”我压低声音,脑中飞快地组织着语言,“此前是我想得简单了。那梁中书搜刮民脂民膏固然可恨,但这生辰纲毕竟是献给当朝太师的贡礼。一旦失窃,必是惊天大案,朝廷定然全力追查。我等虽谋划周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事发。”
我顿了顿,观察着三人的表情。晁盖若有所思,刘唐却已面露不耐,白胜则眼神闪烁,显得颇为不安。
“更何况,”我继续道,“即便得手,这十万贯金珠宝贝,我等如何销赃?如何分用?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为这区区钱财,赌上性命前程,实在不值啊!”
刘唐猛地站起,虬髯戟张,声如洪钟:“吴学究!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前日你还道这是替天行道,今日怎就变成‘区区钱财’了?莫非是怕了不成?”
晁盖抬手制止刘唐,目光却紧紧盯着我:“学究,此事非同小可,已不是你我四人之事。阮氏三雄我已派人去请,不日便到。若是此时罢手,叫兄弟们如何交代?”
我心头一紧。阮氏三雄也要来了?这局势比我想象的还要紧迫。
“兄长,”我恳切道,“正是因事关重大,才更要慎重。此时罢手,顶多是辜负几位兄弟的期待;若是执意为之,将来辜负的,可能就是兄弟们的性命啊!”
帐内气氛陡然一变。
刘唐冷哼一声,手不自觉地按向了腰间的刀柄:“学究,你今日言语好生奇怪。前日还是你亲自测算天象,说什么‘七星聚义,大事可成’,今日却全然变了个人似的。”
白胜在一旁小声附和:“是啊学究,这、这计划都是你定的,如今说要罢手,叫我们如何是好…”
晁盖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学究,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向来谋定而后动。今日突然变卦,莫非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另有隐情?”
我心中警铃大作。他们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激烈。是了,在这些人眼中,吴用从来都是智计百出、果断坚决的军师,何曾如此反复无常、畏首畏尾过?
“兄长明鉴,”我急忙道,“正是因我深思熟虑,才知此事凶险异常。那梁中书既敢运送如此巨款,岂能没有防备?押运的杨志更是将门之后,武艺高强,非等闲之辈。我等纵然得手,也必伤亡惨重…”
“呔!”刘唐勃然大怒,一刀劈在身旁的木桌上,发出巨响,“吴用!我看你不是深思熟虑,是临阵怯战!莫非你要去向官府告发,换一场富贵不成?”
这话如同惊雷,在帐内炸开。
晁盖的眼神骤然变冷,白胜吓得后退两步,脸色惨白。
我心头一凉,知道大事不好。在水浒这个世界里,出卖兄弟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刘唐这话虽是气话,却足以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刘唐兄弟何出此言!”我强作镇定,“我吴用岂是卖友求荣之辈?只是为诸位兄弟的身家性命着想…”
晁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长长的阴影。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学究,你我兄弟多年,我本不该疑你。但此事关系重大,你今日言行实在蹊跷。”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刀:“你且说说,既然你要罢手,那阮氏三雄将至,该如何处置?已经知情的弟兄们,又该如何封口?”
我哑口无言。这些问题,我一个刚刚穿越而来的外卖员,如何答得上来?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刘唐的手紧紧握着刀柄,青筋暴起。白胜缩在角落,浑身发抖。晁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信任与亲切,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突然,晁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带着深深的失望与决绝:“学究,若你真有苦衷,不妨明言。若是贪生怕死,我晁盖也不强求。但若是存了别的心思…”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就莫怪兄弟我不讲情面了!”
话音未落,刘唐的刀已经出鞘三分,寒光凛冽。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原来这就是水浒世界,前一秒还是把酒言欢的兄弟,后一秒就可能刀剑相向。
我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哀。我知道他们的结局,我想救他们,可他们却以为我要害他们。
这该死的命运,难道真的无法改变吗?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杀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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