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的午后，总像是被水浸泡过的。湿漉漉的空气黏在皮肤上，带着海港特有的咸腥，又混杂着这个城市老街区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老旧砖墙的苔藓味、巷口庙宇的线香，以及，从林明筝嫁入的这栋三层街屋底层，终日弥漫上来的、浓郁而复杂的中药味。
那是“陈氏中医诊所”的味道，是明筝公婆一生的心血，如今，也成了她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背景。当归的醇厚、黄芪的甘甜、熟地的沉郁，经过长时间的熬煮，融合成一股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气息，顺着楼梯井盘旋而上，渗透进二楼他们小家的每一寸空气，甚至附着在晾晒的衣物上。
此刻，明筝正站在二楼的开放式小厨房里，准备着今晚的晚餐。窗户紧闭着，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药味，但效果甚微。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去捕捉自己正在处理的食材的本来香气。砧板上，是水灵灵的白菜、嫩白的口蘑、碧绿的油菜。她正在用豆腐和香菇调制素馅，准备做几只清淡的豆腐卷。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在进行一场安静的仪式。这是属于她的时刻。嫁入陈家一年，唯有在准备这些纯净的素食时，她才能清晰地感觉到“林明筝”的存在，而不是仅仅作为“陈家的媳妇”。
水沸了，蒸汽氤氲，模糊了窗外阴沉的天空。明筝望着那团白气，思绪有些飘远。她想起娘家，那个位于山坡上、可以望见部分港口的“清心茶行”。那里终年飘散的是清冽的茶香，是父亲珍藏的冻顶乌龙深沉的焙火香，是她从小喝到大的文山包种清扬的花果香。茶香是疏朗的、飘逸的，带着山间的灵气；而中药味，则是厚重的、下沉的，关乎身体的纠葛与沉疴。两种气味，仿佛隐喻着她婚前与婚后截然不同的生活。
一年前，她与阿哲在朋友介绍下相识。阿哲是个温和的工程师，在市区的科技公司上班，不像他父母那样带着中药铺的古板气息。那时觉得是良配，家境殷实，人也踏实。婚礼办得热闹，在基隆最有名的海鲜酒楼，十几桌宾客，婆家脸上有光。明筝记得，婚宴上每一道菜都少不了鱼虾肉蟹，她面前则特意摆了几碟素菜。婆婆吴秀凤当时还笑着对亲戚说：“我们家明筝啊，讲究，吃素，清净。”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对新媳妇这种“雅好”的包容甚至炫耀。
那时，谁都以为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个人习惯。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打断了明筝的思绪。是丈夫阿哲下班回来了。
“我回来了。”阿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将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换了拖鞋走进来。他身形适中，戴着细框眼镜，脸上是朝九晚五奔波后的倦色。
“饭快好了，先去洗把脸吧。”明筝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她看着阿哲走向洗手间的背影，心里有一丝暖意。无论外界如何，这个小小的二人空间，始终是她内心安宁的所在。
晚餐摆上小圆桌。简单的三菜一汤：清炒油菜，香菇烧豆腐，凉拌黄瓜，还有一锅撇得清亮的白菜汤。色彩清新，味道清淡，与楼下那股浓重的药膳风味格格不入。
阿哲坐下，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他看起来心事重重，扒了几口饭，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哦，妈下午打电话给我了。”
明筝夹菜的手微微一顿，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婆婆很少直接打电话给阿哲，尤其是在他上班时间。她轻声问：“妈有什么事吗？”
阿哲夹起一块豆腐，眼睛没看明筝，语气尽量放得随意：“没什么大事。就是……问我们最近怎么样。还说……表姨家那个媳妇，上个月生了个大胖小子，摆满月酒，请我们一起去。”
话题似乎转向了家常里短，但明筝敏感地捕捉到阿哲语气里那一丝不自然。她“嗯”了一声，没有接话，等待着他后面真正想说的。
餐桌上安静下来，只有细微的咀嚼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屋里的灯光显得有些昏黄。楼下的中药味似乎更浓了，执着地提醒着她们这个家的根基所在。
阿哲终于吃完了碗里的饭，放下筷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目光有些游移地看向明筝：“明筝……你看，我们结婚也一年了。”
明筝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放下碗筷，静静地看着丈夫。
阿哲搓了搓手，声音变得更低了些：“妈的意思……是觉得，我们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孩子的事情了？她说……吃素毕竟营养单一，如果打算要孩子，是不是……可以先调理一下身体？楼下的药都是现成的，爸可以给你把把脉，开几副温补的方子……”
他的话断断续续，措辞小心，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打在明筝的心上。果然，还是来了。近几个月，婆婆旁敲侧击的次数越来越多，从夸别人家的孩子可爱，到暗示谁家媳妇因为身体不好多年怀不上，再到今天，已经直接提出了“调理”的建议。而调理的潜台词，无疑是指向她的素食习惯。
明筝感到一阵委屈涌上喉咙，但她强压了下去。她知道，此刻不能激动。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阿哲，我身体很好，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正常。吃素是营养均衡的，我注意搭配，不会影响健康。”
阿哲的脸上掠过一丝为难和烦躁。他显然不想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只是习惯性地想要息事宁人：“我知道，我知道你身体没问题。但妈也是为我们好，老人家嘛，总是想着抱孙子。她的观念传统，觉得吃肉才长力气，才养人。你就当是安她的心，哪怕……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喝几副药也行啊？”
“做做样子？”明筝重复着这四个字，心里一片冰凉。她坚持了十几年的饮食习惯，源于对生命的尊重、对自然的敬畏，是她内心信念的一部分，在他和婆婆眼中，竟然只是可以为了“安安心”而随意改变、甚至“做做样子”的事情？
她看着丈夫那张写满逃避的脸，突然觉得有些陌生。那个婚前说会尊重她一切决定的男子，在家庭的潜在压力面前，首先选择的，是让她妥协。
“药我是不会喝的。”明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阿哲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没有再争辩，只是站起身，含糊地说：“行了行了，先不说这个了。我还有个报告要写。”说完，便转身走向了书房，留下明筝一个人，对着一桌渐渐凉掉的饭菜。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楼下的中药味仿佛赢得了胜利，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上来，包裹住她，也包裹住那些精致的素菜。窗外的基隆港华灯初上，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窗户上晕开模糊的光斑。这个她以为属于自己的小家，原来从未真正隔绝过楼下的世界。
那一刻，林明筝清晰地意识到，她那基于信仰与选择的、清淨的素食世界，与她必须面对的、强调香火与传承的婚姻现实，第一次发生了无可避免的、剧烈的碰撞。而这场碰撞，或许才刚刚开始。
她默默地收拾着碗筷，指尖冰凉。今晚的基隆，夜色格外沉重，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