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轻轻合上,将阿哲与客厅的沉寂隔绝开来。那一声轻微的“咔哒”锁舌啮合声,在明筝听来,却如同惊雷,清晰地划出了一道界限。界限的那头,是丈夫用工作构筑的避难所;界限的这头,是她独自一人需要面对的、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冰冷现实。
餐桌上的残羹冷炙,像一场无声战役后的狼藉战场。那碟清炒水莲失去了翠色,麻婆豆腐(她用的是素肉燥)也凝上了一层薄油,它们共同沾染着从楼梯井盘旋而上的、固执的中药气息。明筝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动作机械而缓慢。指尖触碰到的碗壁,还残留着饭菜的一丝余温,但这温度根本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阿哲那句“做做样子”和逃避的背影,像冰冷的雨水,渗进她心里。
水流声哗哗地响起,冲刷着碗碟。她洗得格外仔细,仿佛要通过这种重复的体力劳动,来压制脑海中翻涌的思绪。一年来的相处,她深知阿哲温和背后的懦弱,他习惯回避一切争执,尤其是在面对他那位强势的母亲时。以往的小摩擦,明筝都选择了体谅,但这一次,关乎她的信念和身体的自主权,她感到退无可退。
这一夜,主卧室的双人床显得格外宽敞。阿哲在书房磨蹭到很晚才进来,躺下后便背对着明筝,很快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明筝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基隆港霓虹灯映照出的、模糊变幻的光影,楼下的药味无孔不入,让她梦见自己被困在一片巨大的、翻滚的褐色药汁之中,挣扎不得。
第二天是周六,天色依旧阴沉,细雨霏霏。按照惯例,他们要去楼下和公婆一起吃午饭。这惯例,在往日只是一种家庭仪式,而今天,却让明筝感到一种奔赴战场般的沉重。
果然,午饭的餐桌,成了无声较量第二回合的舞台。
桌上的菜色与往日截然不同,堪称丰盛,却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补”势。正中摆着一大盅热气腾腾的麻油鸡酒,深色的汤液泛着油光,浓烈的麻油、米酒和当归香气霸道地席卷了整个饭厅。旁边是一盘油亮酱红的红烧蹄髈,肥瘦相间的肉块颤巍巍地堆叠着;一条破布子清蒸鲈鱼,鱼眼凸出,看似清淡,实则散发着开胃的咸香。素菜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小盘炒空心菜,被挤在餐桌的角落,像是某种不合时宜的点缀。
婆婆吴秀凤热情地撕下一只带着厚厚鸡皮的鸡腿,连同一大勺浸满了汤汁的米酒一起,盛进一个厚实的陶碗里,放到明筝面前,脸上堆着笑,语气却不容拒绝:“明筝啊,快,趁热吃。这麻油鸡酒最是活血暖宫,你爸特意选了老母鸡,加了双份的当归和黄芪。你看你,就是太瘦了,吃素吃得脸色都白了。这碗吃下去,保证气色红润。”
那碗麻油鸡酒,像一团灼热的火焰,烫得明筝指尖发颤。浓烈厚重的气味直冲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看着碗里那只肥腻的鸡腿和深色的汤药,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排斥。
“妈,我……”明筝试图婉拒,声音有些干涩,“我吃点空心菜和米饭就好,这个……太补了,我肠胃怕受不住。”
“哎,就是肠胃弱才要补啊!”婆婆立刻截住她的话头,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习惯都是养出来的!就是为了打好底子,才更要吃。这可比那些青菜叶子有元气多了。阿哲,你说是不是?”她将目光转向儿子,寻求同盟。
阿哲正低头夹着猪脚肉,闻言动作一僵,含混地“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不敢看明筝一眼。公公陈金木则一如既往地沉默,专注地挑着鱼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偶尔抬眼,目光扫过那碗被推拒的麻油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明筝孤立无援。婆婆的目光像两张无形的网,紧紧笼罩着她。那碗鸡酒仿佛成了一个忠诚度的测试,测试她是否“懂事”,是否愿意为了那个尚未提上日程的“孙子”而放弃自己的坚持。
饭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更衬出室内的压抑。墙壁上挂着的“妙手回春”匾额,此刻看来像是一种反讽。明筝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知道,如果今天吃了这口肉,喝了这口酒,就意味着妥协,意味着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以后将会有无数碗类似的“补品”等着她。她的底线,将一退再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迎上婆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妈,谢谢您。但我真的不需要这样补。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吃素这么多年,一直很健康,精力也很好。”
她轻轻地将那碗内容丰富的麻油鸡酒往桌子中央推了推,然后,伸筷子夹了一撮碧绿的空心菜,又舀了一勺旁边小碗里的番茄炒蛋(这是桌上唯一看起来不那么具攻击性的菜),放进自己碗里,低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动作斯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婆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嘴角微微下拉,眼神冷了下来。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公筷,重重地夹了一大块最肥美的蹄髈肉,放进阿哲碗里,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明显的敲打意味:“儿子,多吃点这个!男人在外打拼,最耗元气,得用扎实的东西补!别学有些人,尽吃些风一吹就跑的东西!”
这顿饭,在一种极其别扭和冰冷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明筝吃得味同嚼蜡,那盘番茄炒蛋也变得酸涩难咽。她能感觉到对面投射来的、冰冷而失望的目光,如芒在背。阿哲始终埋头苦吃,仿佛碗里的蹄髈是世间最难啃的骨头,需要他全神贯注。
饭后,明筝帮着收拾碗筷。在厨房,婆婆接过她递来的盘子,冰冷的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让明筝微微一颤。婆婆没看她,只是对着水槽仿佛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们陈家五代行医,最讲究的就是固本培元。身子虚,什么都留不住,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明筝的手僵在半空。婆婆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她最深的恐惧——那两次短暂拥有又失去的噩梦,难道真的要被归咎于她的“身子虚”和吃素吗?委屈和愤怒交织着涌上来,堵在喉咙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加快手上的动作,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厨房。回到二楼那个所谓的小家,关上门,仿佛暂时隔绝了楼下的风暴。阿哲跟在后面进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一言不发地坐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漫无目的地切换着频道,体育新闻、购物频道、乡土剧……画面飞速变换,映得他脸上光影跳动,更显烦躁。
明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淋湿的、灰蒙蒙的基隆港。巨大的货轮像沉默的巨兽停泊在码头,远处的灯塔光芒在雨雾中显得朦胧而不真实。湿气仿佛能穿透玻璃,浸染到屋里来。
“阿哲,”她转过身,声音带着一丝强压下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谈谈,好吗?不能总是这样。”
阿哲按遥控器的动作停住了,但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闪烁的电视屏幕上,半晌,才闷闷地开口,声音沙哑:“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妈……她也是为我们以后着想。”他又搬出了那句万能挡箭牌。
“为我们着想,就可以完全不尊重我的感受和选择吗?”明筝走到他面前,挡住了电视,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知道吃素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挑剔,是我的信念和生活态度!”
阿哲终于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烦躁和不耐,还有一种被夹在中间的无名火:“我知道!但你能不能也替我想想?那是我妈!你让我怎么办?每次吃饭都像打仗一样,这个家还能不能有安宁日子过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在他眼中,明筝的坚持成了破坏家庭和睦的根源。他看不到她所受的委屈和步步紧逼,只看到自己被迫面对的、令人头疼的婆媳问题。
“所以,为了你想要的安宁,我就应该放弃我的坚持,去吃掉那些我不需要、也不想要的东西?”明筝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冰凉,“在你眼里,我的感受,我坚持了十几年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可以牺牲掉吗?”
阿哲张了张嘴,眉头紧锁,似乎想反驳,但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猛地站起身,绕过明筝,再次大步走向书房,这次,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没有留下。“砰”的一声,书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带上。
客厅里,又只剩下明筝一个人。电视里还在播放着喧闹的乡土剧,演员们哭天抢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她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楼下的麻油鸡酒味似乎还未散尽,混合着丈夫冰冷的沉默和婆婆那句“什么都留不住”的诅咒,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湿冷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这个位于基隆港边、她曾以为会是温暖港湾的家,此刻却让她感到刺骨的孤独和寒意。
这场围绕着一碗麻油鸡酒、一桌台湾家常菜展开的无声较量,没有赢家。而她的防线,在看似强大的传统和家庭压力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却又不得不拼命坚守。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