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隔绝出来的空间,并没有给明筝带来预期的平静。相反,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口。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阿哲似乎找到了充分的理由更加投入工作,早出晚归,即使在家,也大多待在书房,与明筝的交流仅限于“吃了没”、“睡了没”这类最表层的客套。那种刻意的疏离,比争吵更让人窒息。
明筝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打扫本就干净整洁的家,整理衣物,甚至开始着手将一些婚前的书籍分类。她希望能用这些具体的事务填满空虚的时间,也填满内心那道越来越深的裂缝。但基隆连绵的阴雨仿佛没有尽头,湿漉漉的空气总能将楼下那股中药味无限放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所处的环境。
周六的麻油鸡风波看似平息,实则暗流涌动。周二傍晚,明筝正准备上楼做晚饭,婆婆吴秀凤在楼梯口叫住了她。婆婆手里拎着一个印有“陈氏中医”字样的塑料袋,里面是几包配好的中药材。
“明筝啊,等一下。”婆婆的脸上看不出周六的不快,恢复了往常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客气,“这是你爸根据你的情况配的几帖药。温和滋补,不伤脾胃的。主要是四物汤的底子,加了点党参、枸杞,最是养血调经。”她将袋子递过来,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递一包糖或一袋水果,“趁年轻,把底子打好,比什么都强。早晚一帖,用水煎服就好。”
明筝看着那袋药材,喉咙发紧。这不再是餐桌上试探性的逼迫,而是更直接、更正式的干预。她若接下,就意味着默认自己“需要调理”,默许了婆家将生育压力归咎于她体质的逻辑。
“妈,我真的不需要。”明筝没有伸手去接,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月经一直很准,身体也没有任何不舒服。是药三分毒,我不想吃这些。”
婆婆递出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客气像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坚硬的礁石。她收回手,塑料袋在她指间发出窸窣的声响,眼神锐利地盯着明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这不是为你好吗?女人家,气血足才是根本。你看隔壁张太太的媳妇,就是吃了半年你爸开的方子,上个月生了对双胞胎,白白胖胖的。”
她又开始用“别人家”的例子来施加压力。明筝感到一阵疲惫,这种比较像软刀子,一刀刀割着她的神经。
“妈,每个人体质不同。”明筝深吸一口气,“我相信科学备孕,保持健康的生活习惯比吃药更重要。”
“科学?生活习惯?”婆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弧度,“你那些青菜萝卜就是科学?我们陈家五代行医,靠的就是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多少人生不出孩子,都是你爸给看好的!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这么金贵,碰都不能碰了?”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在安静的楼梯间回荡。楼下诊所似乎有病人好奇地抬头望了一眼。明筝的脸颊有些发烫,那种被当众审视的羞耻感又涌了上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筝试图解释。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婆婆打断她,语气变得强硬,“总之,这药我给你放这儿了。吃不吃,你自己看着办!但话我说在前头,我们陈家就阿哲一个儿子,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你既然嫁进来了,就要有这个觉悟和责任!”
“传宗接代”四个字,像沉重的枷锁,被婆婆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明筝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在婆家眼里,她首先是一个生育工具,其次才是林明筝。
婆婆不再看她,转身下了楼,脚步声咚咚作响,显示着她内心的不满。那袋药材被随意地放在了楼梯拐角的矮柜上,像一个无声的警告,也像一个等待被执行的命令。
明筝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看着那袋药,仿佛看到了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晚上阿哲回来得比平时稍早一些。他显然已经从他母亲那里知道了下午的事情。吃饭时,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几次瞟向楼梯拐角那个矮柜。
临睡前,阿哲洗漱完毕,站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语气带着一种试图调解却不得法的笨拙:“明筝……妈给的那个药……我看了方子,确实都是些温补的,没什么坏处。要不……你就试试看?也省得她天天念叨。”
明筝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从镜子里看着丈夫,看着他脸上那种混合着为难、疲惫和一丝期望的神情。他期望她妥协,期望她用顺从换来家庭的“安宁”。
那一刻,明筝的心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悲哀。她放下梳子,转过身,直视着阿哲:“阿哲,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妻子,还是一个必须为你们陈家生下儿子的工具?”
阿哲被问得一怔,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你……你胡说什么?你当然是我妻子!”
“那为什么每一次,当你妈用‘传宗接代’来压我的时候,你从不站在我这边?为什么你总是希望我改变,去迎合他们的要求?”明筝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阿哲心上,“你知不知道,坚持吃素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不吃肉,那是我的选择,是我对待生活的方式。如果连这一点我都无法保有,那我在这个家里,还算是我吗?”
阿哲语塞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没说不让你吃素!只是……只是吃个药调理一下,和吃素又不冲突!你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对立呢?”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把我的素食和‘生不出孩子’对立起来了!”明筝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而你,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你却从不帮我说一句话!你只会躲,只会劝我忍!阿哲,我是你的妻子,我需要的是你的支持,不是你和你家人一起来改变我!”
这是结婚以来,明筝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激烈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委屈。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阿哲被她的激动吓到了,或者说,他害怕面对这种直指核心的冲突。他后退了一步,眼神闪烁,最终又变成了那种熟悉的逃避:“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行不行?你不愿意吃就算了,当我没提。很晚了,睡吧。”
他又一次,选择了关上沟通的门。他躺到床上,背对着明筝,用被子蒙住了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的麻烦。
明筝看着那个蜷缩起来的背影,心底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冷却了。她明白了,在这场关于“传宗接代”的战役中,她始终是孤身一人。丈夫不是她的盟友,甚至可能是最先希望她投降的那个人。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她孤寂的心。楼梯拐角那袋中药材,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模糊,却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的婚姻,也预示着她未来更加艰难的道路。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