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的诊断,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悬在明筝心头。她将那张写着“子宫内膜薄”、“建议长期调理、慎重考虑再次妊娠”的报告单,折了又折,最终塞进了行李箱最隐秘的夹层。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令人绝望的医学预言暂时封存。
日子在茶香中看似平静地流淌。她帮母亲照料茶行,学习分辨不同火功的乌龙,记录老客的偏好。指尖沾染的茶渍,渐渐盖过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
压力并未因她离开陈家而消散,反而以一种更无形、更沉重的方式渗透过来。母亲接电话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次走到角落低声交谈后,眉宇间总会添上一抹难以化开的愁绪。明筝知道,电话那头是陈家,是吴秀凤。她不再直接对明筝施压,而是将矛头转向了更温和、更在意女儿“完整”人生的林妈妈。
“林家妈妈,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家。”吴秀凤的声音透过听筒,即便隔着一层距离,也能想象那份故作姿态的无奈,“但你说,阿哲是独子,我们陈家这香火……总不能就这么断了吧?明筝还年轻,总得再试试看,是不是?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好好调理,肯定还有希望的。要是就这么放弃了,以后后悔可就晚了呀……”
这些话语,如同软刀子,一下下割在林妈妈的心上。她看着女儿日渐沉静却难掩脆弱的侧脸,既心疼,又无法完全反驳亲家那套“传承”的逻辑。毕竟,在这个传统的社会里,“无后”的帽子,对女人而言,实在太沉重了。
一天晚饭后,母女俩坐在茶几旁,电视里播放着喧闹的节目,却谁也没看进去。林妈妈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开了口:“明筝……陈家那边,今天又打电话来了。”
明筝沏茶的手顿了顿,热水险些溢出来。她“嗯”了一声,等待母亲的下文。
“他们……唉……”林妈妈斟酌着词语,“意思还是希望你能回去。说……说只要你还愿意再试一次,之前的事都不提了。他们会找最好的中医给你调理,台北大医院的医生也去咨询……阿哲他……他也知道错了。”
明筝沉默地倒出两杯金黄色的茶汤,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心头的滞闷。阿哲知道错了?他知道的,恐怕只是无法违逆父母、又舍不得轻易放弃这段婚姻的“错”吧。回去?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继续当一只被圈养起来、唯一价值就是努力下蛋的母鸡?
“妈,”明筝抬起眼,看着母亲,“李医生的话,您也听到了。我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
“妈知道,妈知道!”林妈妈连忙说,眼圈有些发红,“可是……可是万一呢?万一调理好了,真有希望呢?你还年轻,要是以后……妈是怕你后悔啊!”
“后悔”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下来。社会对“离婚无子”女性的隐形歧视,晚年可能面临的孤寂……这些未来的不确定性,比眼前已知的痛苦更让人恐惧。
那天夜里,明筝失眠了。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如同敲打在她混乱的心上。她想起仙洞岩那尊低眉垂目的观音,想起小琪充满活力的脸庞,想起李医生冷静严肃的告诫,更想起婆婆那句“绝后”的冰冷指责和阿哲无声的崩溃。
两条路摆在面前:一条是彻底决裂,面对未知的风雨,但至少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哪怕这自由伴随着孤独和非议。另一条是回去,用这具残破的身体,进行一次胜算渺茫的豪赌,赌一个孩子来换取表面的家庭完整和所谓的“正常”人生。
哪一个选择更艰难?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无论是母亲的忧虑,还是社会的眼光,都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她,将她往那条“传统”的路上拉。而她自己内心对“完整”家庭的微弱渴望,对再次成为一个母亲的本能向往,也在黑暗中闪烁着诱惑的光。
也许……也许再试一次?用最科学的方法,最精心的调理?如果成功了,一切问题是否就能迎刃而解?她是否能凭借孩子,在那个家里赢得一丝喘息的空间和尊严?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她。
这是一种绝望下的孤注一掷。与其说是对孩子的渴望,不如说是对摆脱当前困境、证明自己价值的最后挣扎。她害怕未知的自由,更害怕被钉在“失败者”的耻辱柱上。
天快亮时,雨停了。明筝坐起身,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自己。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一个沉重的、带着悲壮意味的决定,在晨曦微露中,悄然落定。
她拿起手机,给阿哲发了一条简短的讯息:
“我回去。但有几个条件,见面谈。”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不仅仅是一条妥协的信息,更是一张她押上自己身体和未来全部筹码的赌桌入场券。孤注一掷,胜负未知。
(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