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茶行的日子,像将一饼紧压过度的老茶重新撬开,置于通风处,让每一片茶叶都得以呼吸,慢慢恢复原有的弹性。明筝开始有规律地生活。早晨,在清冽的晨光和鸟鸣中醒来,帮母亲打扫茶行,擦拭那些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紫砂壶和茶盘。上午,她会按照母亲的吩咐,整理父亲留下的茶叶笔记,或是对照订单,仔细分装茶叶。指尖触摸到干燥酥脆的茶叶,嗅到或清新或醇厚的茶香,一种久违的、与土地和时光连接的感觉,悄然回归。
身体似乎也在这种宁静的节奏中缓慢复苏。脸颊有了一点点血色,手脚不再总是冰凉。但只有明筝自己知道,内在的损耗远未平复。偶尔弯腰久了,小腹深处会传来隐隐的酸胀;夜里,有时仍会被混乱的梦境惊醒,掌心盗汗。
林妈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在一个阳光尚好的早晨,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提出:“明筝,今天陪妈去趟医院吧,我也做个例行检查,你也顺便让医生看看,调理一下身子。总归要彻底放心才好。”
明筝知道,母亲的“例行检查”多半是个借口,主要目的是为了她。她没有拒绝,内心深处,她也需要对这具经历两次创伤的身体,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医院妇产科,熟悉的消毒水气味,让明筝的心不由自主地缩紧。候诊时,她看到几位明显是来做产检的准妈妈,被家人簇拥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期待。她迅速移开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轮到她了。接待她的是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温和的女医生,姓李。李医生仔细翻阅了她带来的过往病历,包括两次流产和清宫手术的记录,眉头渐渐蹙起。她示意明筝躺上检查床,进行了详细的妇科检查。冰凉的器械触感,依旧让明筝全身僵硬。
检查完毕,李医生洗着手,语气平和却带着职业性的严肃:“林小姐,从检查结果和你的病史来看,你的子宫内壁确实比较薄,恢复得不算理想。两次间隔不久的流产和清宫手术,对身体的消耗是很大的。”
她坐回桌前,看着明筝,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中医可能会说‘胞宫虚寒’,从西医角度看,就是子宫内膜这个‘土壤’不够肥沃,很难让‘种子’安稳着床和生长。再加上你本身体型偏瘦,气血不足的状况也比较明显。”
明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低声问:“医生,那我……还有可能再怀孕吗?”
李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很想要孩子吗?”
明筝愣住了。想要吗?曾经,那是她融入陈家、获得认可的渴望;后来,那成了证明自己不是“罪人”的执念。但经历了这么多,剥开层层外部的压力,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她想要的,或许首先是一个健康的自己。
见她沉默,李医生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放缓了些:“从医学角度说,自然受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会比一般人困难,而且风险很高。你的身体,就像一块需要休耕的土地,强行播种,很可能再次失败,甚至对母体造成更不可逆的损伤。”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明筝,话语像锤子一样敲在心上:“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未来还有再次尝试的打算,一定要非常慎重。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系统调理,确保身体状态达到最佳。而且,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可能是一场硬仗,甚至……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你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类似的折腾了。”
“最后一次机会”。
这五个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明筝几乎喘不过气。它不再是婆家那种情绪化的指责,而是来自权威医者的、基于科学事实的冷静判断。它剥去了所有情感的外衣,赤裸裸地揭示了现实的残酷。
走出诊室,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明筝却觉得浑身发冷。母亲迎上来,关切地看着她。明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医生就说需要好好调理。”
她没有把李医生的原话告诉母亲,那些话太沉重了,她需要自己先消化。
回到茶行,已是午后。明筝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整理茶叶,而是独自走上二楼的小阳台。阳台上摆着几盆茂盛的薄荷和罗勒,散发着清新的香气。远处,基隆港依旧繁忙。
她回想医生的话——“你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类似的折腾了”。这不仅仅是对生育能力的警示,更像是对她整个人生状态的警示。她不能再回到那个消耗她、压迫她的环境里去了。无论是为了一个渺茫的生育机会,还是为了任何其他理由。
“最后一次机会”。或许,医生无意中点醒了她。这“机会”,不一定是指生育,更是指她重新选择人生道路的机会。是继续在泥潭中挣扎,期待一个孩子来改变命运,还是勇敢地爬出来,哪怕前路未知,但至少呼吸是自由的。
她深吸一口气,薄荷的清凉气息沁入心脾。身体是虚弱的,但某种决心,却在医学冰冷的宣判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起来。她不能再拿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了。她首先要对的,是得起这个伤痕累累却依旧努力活着的自己。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