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仙洞岩佛寺回来，车内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寂静。小琪专注地开着车，没有再像来时那样试图用话语填满空间，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明筝。车窗外的基隆港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但明筝的目光却没有什么焦点，只是静静地落在虚空中。
小琪带她去吃了那家有名的阿婆铁蛋，又买了热乎乎的营养三明治。食物很香，明筝也努力地吃了几口，但味同嚼蜡。小琪没有勉强，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在台北工作的趣事，试图用轻松的氛围包裹住明筝。
最后，车子在海边一处僻静的堤岸停下。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吹乱了明筝额前的碎发。远处，货轮鸣着低沉的汽笛，缓缓驶离港口。
“下去走走吧？”小琪提议。
明筝点了点头。两人沿着堤岸慢慢走着，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有力的哗哗声。这声音不像陈家楼梯间的寂静那样令人窒息，也不像医院里那种死寂的冰冷，它是一种广阔的、带着原始力量的存在。
“明筝，”小琪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海风吹起小琪利落的短发，她的眼神明亮而直接。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明筝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
怎么办？她不知道。回那个充满药味和指责的家？继续面对那个沉默懦弱的丈夫和步步紧逼的公婆？还是……离婚？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和未知的恐惧。
“我不知道。”明筝老实回答，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妈让我先在茶行住着。”
“那就住着！”小琪斩钉截铁地说，“你家茶行多好，又清净又自在。凭什么回去受气？你才二十七岁，人生还长着呢，又不是离了陈家就活不下去了！”
小琪的话语，像一把锤子，敲打着明筝心中那堵名为“婚姻”和“传统”的墙。在陈家的价值体系里，一个女人离了婚，尤其是因为“生不出孩子”而离婚，几乎是人生的失败。但在小琪这里，这却成了一种解脱和新的开始。
“可是……”明筝迟疑着，“离婚……哪有那么容易。”
“是不容易，但总比在那个冰窖里把自己冻死强！”小琪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明筝，你看着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记得高中时，你谈起未来的梦想，眼睛里有光。你说你想把‘清心茶行’做得更好，还想学茶艺，去参加比赛。那些光呢？都被陈家的药罐子熏灭了吗？”
小琪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明筝脑海中的迷雾。梦想？茶行？比赛？那些曾经属于“林明筝”的东西，在嫁入陈家后，似乎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甚至渐渐遗忘了。她的生活重心，不知不觉间完全围绕着“妻子”和“未来母亲”的角色，而那个本来的自己，却迷失了。
海鸥在头顶盘旋，发出嘹亮的鸣叫。明筝望着远处海天一线的壮阔，突然觉得，一直困扰着她的那些问题——婆家的指责、丈夫的沉默、失去孩子的痛苦——在这片浩瀚的大海面前，似乎变得渺小了。
她想起在观音像前的低语。菩萨没有给她答案，但此刻，听着海浪声，感受着好友手心的温度，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她需要的，或许不是苦苦祈求一个孩子来拯救她的婚姻，而是先找回那个能够安然站立、对得起自己的林明筝。
“小琪，”明筝轻声开口，海风吹散了她的声音，却吹不散语气里那丝刚刚萌芽的坚定，“谢谢你。”
小琪笑了，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谢什么！记住，你永远不是一个人。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回到茶行时，已是傍晚。母亲正在准备晚饭，简单的地瓜粥，几碟小菜：荫豉蚵仔，虽然明筝不吃蚵仔，但母亲会单独给她炒一盘香菇豆干凉拌黄瓜、面筋炒青菜。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是家的味道。
吃饭时，母亲依旧没有多问，只是细心地将炒香菇豆干挪到明筝面前。安静的咀嚼声中，明筝忽然开口：“妈，我想……开始重新熟悉茶行的事。”
林妈妈夹菜的手顿了顿，抬起眼，仔细看了看女儿。她发现，女儿的眼神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但那份死气沉沉的灰败似乎淡去了一些，多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好啊。”林妈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语气平常得像在说明天要下雨一样，“你爸留下的那些老茶饼，正好需要人好好整理一下。还有一些老主顾的订单，你也帮着对对。”
没有过多的追问，没有煽情的鼓励，只是自然而然地，为她敞开了一扇门。
晚上，明筝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桌上摊开一本父亲留下的茶叶笔记。台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窗外是基隆港不眠的灯火。她不再是那个被困在婚姻孤岛上、只能被动承受风暴的可怜人。她开始尝试着，倾听自己内心的回声，并准备，为自己建造一艘可以离开孤岛的小船。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