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手术后的身体，像被掏空了的蝉蜕，轻飘飘的，带着一种钝痛的空洞。医生嘱咐要静养两周，但明筝觉得，那种彻骨的寒意和虚弱，似乎永远也养不回来了。她被阿哲接回家，像安置一件易碎品般被扶到二楼的床上。婆婆吴秀凤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跟上来，只是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转身下了楼。
短暂的、因怀孕而带来的“优待期”彻底结束了，甚至比之前更加不堪。如今，她身上被贴上了一张无形的标签：“没能保住孩子”的人。
卧床休息的那几天，家里异常安静。阿哲请了几天假陪她，但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他笨拙地端水送饭，问一句“还疼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陷入更长久的沉默。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里面盛载的悲伤和空洞让他害怕，更让他无力面对。他宁愿待在客厅，或者借口处理工作邮件，躲进书房。身体的靠近，却无法拉近心的距离，这种隔阂比争吵更令人绝望。
明筝终日躺着，望着窗外基隆港不变的灰蒙蒙的天空。身体的不适尚可忍受，但心理上的重创和随之而来的、愈发露骨的指责，才是凌迟般的折磨。
第一次下楼吃饭，是在一周后。脚步还有些虚浮，她扶着楼梯，一步一步挪下去。餐桌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之前为了她而特意增加的素菜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油赤酱、散发着强烈“补益”信号的菜肴。正中央，是一大盆深褐色的药炖排骨汤，当归、川芎的气味浓烈扑鼻；旁边是油光锃亮的麻油腰花，据说最是“补肾”；还有一盘姜丝炒大肠，寓意着“换肠换肚”，祛除晦气。
明筝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胃里一阵翻搅。这些菜肴在她看来，不仅毫无食欲，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审判和强硬的矫正。
婆婆吴秀凤舀了一大碗药炖排骨，重重地放在明筝面前，汤水差点溅出来。她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虚假热情，只剩下一种冷硬的、不容置疑的“为你好”：“把这个喝了，里面加了杜仲和枸杞，最是补气血。流产后身子虚，不比平常，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了。”
那碗汤，黑乎乎的，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明筝看着汤里沉浮的排骨和药材，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否定的价值和被强行扭转的人生。
“妈，我喝点白粥和青菜就好。”明筝的声音微弱，但很清晰。
婆婆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筷子“啪”地一声放在碗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喝点青菜？喝点青菜能补回你流失的血气吗？”她的声音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怒气和不耐烦，“明筝，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上次是妈没照顾好你，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由着你了！你看看你这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再不补，以后还想不想……”
她想不想什么？还想不想生孩子？还是还想不想有个好身体？婆婆的话没说尽，但那个未尽的尾音，像一把冰冷的钩子，悬在每个人心头。
阿哲埋头扒着饭，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碗里。他的沉默，在此刻，震耳欲聋。
“妈，”明筝抬起眼，眼底是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残存的倔强，“我的身体我知道怎么调理。吃素也可以补充营养，我会注意的。”
“你怎么补充？靠那些豆芽菜吗？”婆婆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她指着那盘唯一的素菜——一碟略显发黄的炒高丽菜，“就是因为你长期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底子才这么虚，连个孩子都怀不住！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给你补回来，你还推三阻四！你是不是存心要让我们陈家绝后啊！”
“存心让陈家绝后”。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箭，狠狠射穿了明筝最后的心防。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她失去孩子的痛苦，在这个家里，竟然被如此轻易地扭曲成了她的罪过！
她看向阿哲，用目光祈求着，哪怕只是一句微弱的辩解，一句对母亲的制止。
阿哲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身体僵了一下。他抬起头，嘴唇哆嗦着，看了看满脸怒容的母亲，又看了看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妻子，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明筝……妈也是为你好……你……你就少说两句，喝一点吧……”
一瞬间，明筝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餐桌上那些油腻的菜肴，婆婆愤怒的脸，甚至窗外雨声，都变得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是丈夫那张写满懦弱和妥协的脸，和他那句彻底将她推入冰窟的话。
她最后的指望，坍塌了。
她没有再争吵，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看也没看那碗药炖排骨，也没看桌上的任何人，像个游魂一样，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了二楼。
身后，似乎传来婆婆不满的嘟囔和阿哲低低的劝解声，但她已经听不清了。回到那个冰冷的卧室，关上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张餐桌，不再是吃饭的地方，而是一个审判庭。而她，是唯一的被告，孤立无援，罪名是“无法为家族传宗接代”，而她的丈夫，是那个亲手将她定罪的、沉默的帮凶。这个家，终于让她彻底明白，她从来都是一个外人。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