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后的那个冬天,是明筝记忆中最漫长、最灰暗的季节。基隆的雨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湿冷浸入骨髓,也浸透了她荒芜的心。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按照医嘱休养,按时吃饭,却食不知味。与阿哲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墙,除了必要的交流,再无话可说。婆婆吴秀凤不再像之前那样疾言厉色,但那种冰冷的失望和若有似无的叹息,比直接的指责更令人窒息。餐桌恢复了以往的模式,只是那盘唯一的素菜,更像是一种施舍,提醒着她的“不合时宜”与“前科累累”。
明筝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她不再期待理解,不再奢望支持。她唯一能坚守的,只剩下自己的餐桌——那方寸之间的素食,是她对抗整个世界的最后堡垒。她开始更细致地研究素食营养,买来各种豆类、坚果、五谷杂粮,用繁琐的烹饪程序来填满空虚的时间,也试图向自己证明,即使没有那些油腻的滋补,她也能活下去,甚至,或许有一天,能重新活得好起来。
身体的创伤渐渐平复,但心里的伤口却时常在深夜隐隐作痛。她害怕听到任何关于孩子的话题,害怕看到街上孕妇幸福的模样,甚至害怕每个月生理期的到来——那意味着又一次希望的落空,也意味着婆婆眼中更深一层的失望。
然而,生命有时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刻,透出一丝微光。就在明筝几乎要放弃一切期待,准备接受这种冰冷而绝望的婚姻生活时,熟悉的征兆再次悄然出现。晨起的恶心,极度的疲惫,还有……迟到的生理期。
这一次,明筝没有像上次那样,心中瞬间充满狂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近乎恐惧的谨慎。她害怕希望,更害怕希望之后的再次破碎。那种从云端坠落的滋味,一次就已足够刻骨铭心。
她没有立刻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马上去买验孕棒。她像守护一个极易破碎的梦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每一个细微的感觉都让她心惊胆战。她照常准备素食,打理家务,在阿哲和公婆面前,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象,但内心的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
几天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去了那家远离家门的药店。当验孕棒上再次清晰地显示出两条红线时,她的手抖得厉害,泪水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泪水里混杂的不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巨大的惶恐、不确定,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她将验孕棒藏在一个旧首饰盒的底层,像藏起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秘密。晚上,阿哲回来后,她观察着他疲惫而麻木的脸,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这个消息会带来怎样的反应,是短暂的喜悦,还是更深的忧虑?
直到临睡前,两人并排躺在黑暗中,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明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哲。”
“嗯?”阿哲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不耐烦。
“我……我可能……又有了。”
黑暗中,阿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明筝,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有些干涩的声音:“……确定吗?”
“验孕棒是两条线。”明筝轻声说,心脏紧张地揪在一起。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然后,阿哲伸出手,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凉,带着薄汗,握得有些紧,却不像上次那样充满雀跃。
“明天……我请假,陪你去医院检查。”他的声音低沉,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如临大敌般的谨慎,“这次……我们小心一点。先别告诉爸妈。”
“先别告诉爸妈”。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明筝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微弱火苗。但也让她清晰地认识到,阿哲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也害怕再次失望,更害怕面对失望后父母的反应。
“好。”明筝低声应道,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次去医院检查,气氛与第一次截然不同。没有兴奋,没有期待,只有压抑的紧张。抽血,等待结果,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当医生再次微笑着说出“恭喜,怀孕了,目前看HCG翻倍情况不错”时,明筝和阿哲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脸上却看不到多少笑容,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医生,她之前有过一次流产史,这次需要特别注意什么?”阿哲抢先问道,语气严肃。
医生详细交代了注意事项:多休息,避免劳累,保持情绪稳定,定期产检……每一句,阿哲都听得格外认真,仿佛在背诵救命口诀。
回家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似乎多了一丝共同守护秘密的同盟感。阿哲开车比平时更加平稳缓慢,遇到颠簸的路面会下意识地皱紧眉头。
“你想吃什么?晚上我给你做。”快到家时,阿哲忽然开口问道,语气是许久未有的温和。
明筝愣了一下,心中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清淡点就好,煮个蔬菜粥吧。”她轻声说。
“好。”阿哲点点头。
这一次,没有欢天喜地的宣告,没有全家围拢的过度关怀。希望如同石缝中艰难探出头的小草,脆弱而隐蔽。明筝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甚至可能更加艰险。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懵懂憧憬、渴望依靠的小女孩。她抚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眼神里多了一份母兽般的警惕与坚毅。她要拼尽全力,守住这个孩子,也守住那个在风雨飘摇中,即将彻底迷失的自己。
这谨慎的希望,是黑暗中的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支撑她,继续走下去。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