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含在口中的冰，既带来一丝清醒的慰藉，又时刻面临着融化和暴露的危险。这一次怀孕，明筝和阿哲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对外严格保密。他们对公婆的说辞是明筝身体仍需调理，需要绝对静养。吴秀凤虽然将信将疑，但看到儿子也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模样，倒也没再像以前那样步步紧逼，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端上来各种滋补汤水，明筝大多借口胃口不佳，浅浅尝几口便作罢。
所有的期待和恐惧，都被压缩在二人世界里，显得格外沉重。明筝辞掉了茶行那边偶尔的帮工，彻底安心在家养胎。阿哲包揽了所有家务，每天下班准时回家，手机保持畅通，甚至开始在研究素食孕期营养。他变得异常谨慎，走路怕她摔着，喝水怕她呛着，夜里她翻个身，他都会紧张地醒来询问。这种过度保护，与其说是体贴，不如说是一种恐惧的投射——他们都太害怕重蹈覆辙了。
明筝更是活得如同走在钢丝上。她严格遵守医嘱，每天大部分时间不是躺着就是坐着，连弯腰捡东西都尽量避免。她精心搭配每一餐素食，确保蛋白质、铁质、钙质摄入充足，吞咽各种孕妇维生素如同完成神圣的仪式。她不敢有大的情绪波动，尽量不看悲伤的新闻，不听嘈杂的音乐，甚至减少了与娘家妈妈的通话次数，生怕任何一丝外界的干扰会惊扰到腹中脆弱的小生命。
每一次产检，都像是一场生死判决。当超音波屏幕上出现那个小小的孕囊，看到逐渐成形的胎兒，听到医生说出“心跳有力”时，短暂的狂喜之后是更深的不安——他们总是反复确认，直到医生都忍不住保证“目前一切正常”，才敢稍微松一口气。
就这样，在提心吊胆中，孕期进入了第十六周。按照约定，这次要做一次更详细的产检。去医院的路上，基隆难得地放晴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海港的风带着清新的咸味。明筝的心情也难得地轻松了一些。熬过了危险的前三个月，孩子应该更稳定了吧？她甚至开始允许自己想象孩子出生后的模样，该准备些什么素色的婴儿衣物。
医院里，照例是排队、等候。当明筝躺上检查床，冰凉的耦合剂再次涂上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时，她的手心还是沁出了冷汗。阿哲紧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目光牢牢锁定在超音波屏幕上。
医生熟练地移动着探头，屏幕上显示出胎儿的影像，比之前几次看起来更清晰了，小小的手脚似乎都能分辨。然而，医生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凝重起来。他移动探头的速度变慢了，在一个位置反复停留，眉头微微蹙起。
明筝的心跳开始失控，她感觉到阿哲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
“医生，怎么了？”阿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又仔细探查了一会儿，然后停下了动作，转过头，看着他们，语气是职业性的平静，却带着一丝沉重的惋惜：“很抱歉，找不到胎心音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什么……什么意思？”阿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涩而陌生。
“根据胎儿的大小，发育大概停在14周左右。胚胎停止发育了，是稽留流产。”医生尽量用温和的词语，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需要尽快安排手术，清除子宫内的妊娠物，否则对母体有危险。”
稽留流产……停止发育……
明筝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白色的顶棚在她眼前旋转、模糊。她没有哭，也没有尖叫，只是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了，整个人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就要坠入无边的黑暗。上一次是鲜红的鲜血和剧烈的疼痛，这一次，却是无声无息的死亡，藏在看似平静的子宫里，更显得诡异而残忍。
阿哲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愣在原地，脸色死灰。医生后面关于手术安排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消息最终还是没能瞒住。当明筝再次从手术室被推出来，脸色惨白如纸，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时，守在外面的吴秀凤和陈金木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吴秀凤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她看着病床上气息微弱的明筝，又看看失魂落魄的儿子，眼神里先是巨大的震惊和失望，随即，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和迁怒，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她甚至等不及明筝被推回病房，就在走廊上，声音尖利得划破了医院的宁静，带着彻底的绝望和口不择言的指责：“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我就知道！光吃那些菜叶豆腐，一点血气都没有，怎么养得住孩子？！这根本就是……根本就是存心要绝我们陈家的后啊！”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掩饰，直接将“吃素”和“害死孩子”画上了等号。冰冷的字眼，像一把把盐，狠狠撒在明筝鲜血淋漓的伤口上。阿哲像是被母亲的话刺醒了，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阻止，但在母亲那近乎崩溃的、绝望的目光逼视下，他最终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颓然地垮下肩膀，双手捂住脸，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他的沉默，他的崩溃，在明筝听来，比婆婆尖利的指责更加致命。他甚至连为她辩驳一句的勇气都没有了。两次失去孩子的巨大悲痛，加上至亲之人毫不留情的二次伤害，彻底击垮了明筝。她闭上眼睛，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心，已经彻底碎了，碎成了粉末，随风飘散，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已被乌云吞没，基隆又恢复了它阴雨绵绵的本色。希望，再一次，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彻底碎裂，留下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黑暗和冰冷。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