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仙侠小说 > 雁无天涯孤客 > 第七章:雪裹红衣瘦,崖深白雾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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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衣女子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将白骨小心翼翼地裹进红衣,布料与骨缝相触,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武觞站在一旁,看她踉跄起身,对着自己深深一拜:“多谢恩人……大恩不言谢,若有来生,做牛做马必当报答。”

武觞摇摇头,没说什么。有些恩情,本就不是为了回报。

转身离开衙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红衣女子抱着白骨跪在雪地里,白发与红衣在风雪中纠缠,一朵在绝境骤然绽放的花,又迅速凋零。艳得刺目,又寂得让人心头发沉。

武觞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山崖走,骨刀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声响,混着风雪声,成了不成调的曲子。

山路冻得硬邦邦,冰层下的石子硌着鞋底,每一步都得用力踩实,稍不留神就会打滑。

他想起红衣女子跪在雪地里的模样,白发沾着雪沫贴在脸上,落了层霜;红衣被寒风掀起边角,露出里面的白骨——那骨头白得发青,显然埋在地下有些年头了,指尖轻轻摩挲着骨缝。

快到山腰的平缓处,一道身影静立在小屋门口,青布裙裾在风雪中微微摆动。是江觅儿。

她抬眼望了望武觞,目光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早已知道他会此时到来。“江公在崖边等你。”她开口,声音清冽如泉,尾音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疲态。

武觞点点头,没多言语。顺着江觅儿示意的方向望去,峭壁边缘坐着个人影。岩石突兀地向外伸展,底下是深不见底的云海,寒风卷着雪粒在崖边打着旋。

江公就坐在那块向外突出的岩石上,身下垫着块粗布毡子,手里握着根竹节鱼竿,鱼线细细的,垂向崖下的云雾里,却不见鱼钩,更像随手握着个物件。

他听见脚步声,没转身,也没动,脸上的皱纹里落了些雪,双眼微闭。

“来了。”江公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吹散。手里的鱼竿轻轻晃了晃,“这地方开阔,却看不清山下的路。”

武觞在他身边站定,崖风更烈,刮得脸颊生疼。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骨刀,刀身在风雪里泛着冷光。

“好奇啊,将死之人还是命不该绝?”

江公喃喃自语。

“出生遇白狼,没死。人祸干旱,没死。掉雪山里,也没死。”

武觞没接话,只是望着崖下的云雾。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有点麻。

江公忽然将鱼竿往回一收,鱼线绷直,又松垮下来。“你那刀,认主了。”他睁开眼,看向武觞腰间,“项家庄的东西,总要有个归宿。”

他顿了顿,指尖在鱼竿上磕了两下。

“三件事。”

“一,赵家灭亡不可逆,长子为求半死生机,叛了师父,为寻仇,到太景时冻死了。”

武觞眉峰动了动。赵家被抄门,当时他听江觅儿口中得知,说赵家长子一个人逃去了北境,没想到竟是这般结局。

“二,项家灭门不光是全朝所为,上下宗门,包括北巧崖在内,都掺了手。”

江公的声音没起伏,似在说件寻常事。武觞却攥紧了拳,骨刀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北巧崖也就是江公和江觅儿的宗门。

“三,全王杜楷留你活路,是想让你成极恶,搅乱武林,做他的绊脚石,也做他的立国之本。”

这句话武觞心里清楚,每一步都在别人算计里,自己不会安然无恙。

江公重新闭上眼,将鱼竿往崖边推了推,鱼线垂得更深。“是非选择在你一念之间,或者现在把我推下去,也算报了仇。”

风又大了些,卷着雪粒打在岩石上,簌簌作响。武觞望着腰间的骨刀,刀身的冷光里,仿佛映出项家庄的火光,赵家公子冻僵的脸,还有全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他抬眼看向江公,老人依旧坐着,背影在风雪里显得单薄。崖边的风掀起他的衣襟,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衣。

“北巧崖为何要掺手?”武觞开口,声音有点哑。

“和赵家一样,”江公扯了扯嘴角,笑声里裹着风的涩,“王家不是寻仇,不过也是站队,为求以后。”

他顿了顿,鱼竿在手里转了半圈,竹节相撞发出轻响。“江湖就这样,你不踩别人,别人就踩你。项家太扎眼了,全王递了话,没人敢不接。”

武觞沉默着,风把江公的话吹得七零八落,却句句砸在心上。他忽然想起兵营里那些被拉去当炮灰的人,明明知道是死,还是要抢着往前挤——不过是想多活一天,哪怕活在别人的算计里。

“觅儿不知道这些。”江公又说,声音低了些,“她入山门时,事都结了。”

武觞转头看向小屋,江觅儿的身影还立在门口,青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不知望向什么。

“王渊两年前找过我,今天的安排也是他所为。”江公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当年项家灭亡,也是他一手操作。他就是全朝六扇门总司,也是你口中的爷爷项修。”

武觞猛地看向江公,眼里的震惊压不住。项修——那个自有记忆起就教他识文断字的爷爷,那个每次都会温柔和他轻声细语的爷爷。

“他改了姓,换了脸。”江公的指尖在鱼竿上掐出红痕,“项家庄所有人尸首分离,也是他暗设十余年,钢丝连着床榻割下的。”

骨刀突然发出“嗡”的一声,震得武觞手心发麻。刀身的冷光里,项家庄的老儒惨死当场,映出张模糊的脸,竟和记忆里的那个满脸疤痕的爷爷越来越模糊。

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武觞却感觉不到冷。他望着崖下的云海,忽然明白江公为什么说“看不清山下的路”——原来他一直走的路,都在被人可舍可弃。

“他给你留了一本书,也是他灭了项家用到的。”江公的声音又响起,“你背上有个胎记,你也的确是项家的人。”

武觞抬手按向后背,那里确实有块淡红色的印记,小时候爷爷总说那是老天爷给的记号。

“他算准了项家次女会为了你,以身殉剑,算准了你不会就这样死去。”江公将鱼竿往雪地里一插,站起身,“直到现在你还有选择,此事了了,归隐山田。或者跟着别人算计走,原计划我来教你习武,日后由天定。”

“我可以告诉你,项家次女以身殉剑,没有半分仇恨,剑气诡异但只想你平安。”

武觞的呼吸顿了顿。缘梅,那个从小处处护着自己、让他生出半分爱恋的姐姐。心口莫名发紧,他想起骨刀偶尔泛起的暖意,正是这份暖意,没让仇恨遮蔽双眼。骨刀里的血虫串着进入他的窍穴,才没让他在雪地横死。

“我——愿在您这习武。”

江公身上的雪落了又落,他喃喃道:“唉,改不了啊。”

“也罢,随你去吧。”他从怀里摸出本泛黄的册子,递给武觞,“这是王渊留下的功法,名《风丝引渡功》。”

武觞接过册子,封面粗糙,墨迹却清晰。

“功法对体魄有要求,你现在还学不来。”江公拍了拍身上的雪,“这些日子,我先教你打基础。”

风稍缓,雪粒不再往人脸上钻。武觞低头看着册子,忽然发现封皮内侧有个浅痕,被指甲刻过的“广”字。

武觞将册子揣进怀里,布料隔着薄薄的纸页,仍能感觉到那“广”字的刻痕硌着心口。他抬头时,江公已往山下走,青灰色的棉袍在雪地里拖出道浅痕,鱼竿还插在崖边,被风刮得轻轻摇晃。

小屋门口的江觅儿退了半步,让出条路。江公经过她身边时,低声说了句“回去吧,没结果了”,她没应声,只是转身掀开门帘,身影消失在屋里的暗影里。

武觞跟着江公往山下走,积雪没到小腿,每一步都陷得很深。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出现片江林,雪压着枯枝,枝桠间能看见冻住的江面,如一块巨大的冰镜。林子里藏着个洞穴,洞口被藤蔓掩着,江公伸手拨开,一股温气扑面而来。

洞里比外面暖得多,中央有处温泉,冒着白汽,水面泛着淡淡的硫黄味。周边石缝里长满白色花骨朵,花瓣裹着薄冰,看着倒是一座玉雕的。

“我常年在这儿待着。”江公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揉了揉眼睛,“外头雪太多,看久了就犯雪盲,眼神总晃。”

武觞点点头,打量着洞穴。石壁上有不少划痕,是常年倚靠留下的。

“四平八马,一直做。”江公忽然开口,声音在洞里有些发闷,“你原来练的桩是脚掌着地,这个得用脚尖。”

他说着,站起身示范。脚尖点在湿滑的石地上,双腿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屈,身子竟稳得钉在原地。

武觞学着样子站定,刚踮起脚尖,就觉重心一歪,差点摔倒。温泉的水汽模糊了视线,脚下的石头又滑,比在屋里扎马难上数倍。

“项家的脉细,得练脚踝的劲。”江公在一旁看着,“一直站着,看心情再教你别的。”

武觞咬着牙稳住身子,脚尖很快传来酸胀感,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石地上,洇出小团深色的印子。

江公睁开眼瞥了他一下,没说话,只是抬手抹掉胡子上的雪粒。洞外的风声更凶了,夹杂着隐约的兽吼,是有什么东西在撞洞门的藤蔓。

武觞的膝盖开始打颤,脚踝的刺痛针扎似的往骨头里钻。他盯着脚边那朵融了冰的花骨朵,花瓣颤巍巍的,却没被热气熏蔫,反而更挺括了些。

“沉肩。”江公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风声里,“别绷着腰。”

武觞依言放松肩膀,重心果然稳了些。洞门的藤蔓被撞得哗哗响,有几片枯叶飘进来,落在温泉里,打着旋沉了下去。

武觞的脚尖在湿滑的石地上打了个滑,他迅速屈膝稳住重心,额角的冷汗滴进温泉,溅起细小的水花。江公看着他紧绷的后背,忽然伸手在他膝弯处轻轻一推,武觞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两步,膝盖磕在岩石上,发出闷响。

“松着劲。”江公的声音在洞里荡开,“你这样绷着,走三步就得栽跟头。”

武觞咬着牙站直,指尖掐进掌心。他重新踮起脚尖,试着放松膝盖,果然稳了些。石缝里的花骨朵不知何时绽开一瓣,白如净雪,被温泉的热气熏得轻轻摇晃。

洞门的藤蔓“咔嚓”断了一根,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来,武觞打了个寒颤。江公起身往洞口走,将半开的藤蔓拽回原位,回头道:“忍吧,忍不住也要忍。”

武觞没应声,只是盯着那朵刚绽开的花。花瓣上的薄冰正在融化,水珠顺着花瓣往下淌,滴在石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他忽然想起红衣女子怀里的白骨,也是这样,在风雪里一点点褪去寒气,变得温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