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孤雪,独行无依。期限已至,鹰面仍独坐峰顶,汗渍在衣衫上凝成白盐,破碎的面具下,衣摆挂满霜花。
寒风如刀刮过,他却纹丝不动,周身肌肤在冷热交替中透着衰败之象,衣角冰柱坠地时发出脆响,眼睫上积的雪已将他衬托出雪人。
江觅儿在他身后静静望着绳索,两日来,那绳除了被风吹得轻摆,再无半分异动。她伸手想去碰鹰面腰间的勒绳,却被他猛地抓住手腕,动作间,他衣上的冰碴簌簌碎成粉末。
“已经没有可能了。”江觅儿的声音轻得雪。
“不……再等些时候。”鹰面艰难地睁开粘连的眼,口中呼出的气已淡得看不见白雾。
江觅儿望着他青紫的唇,眼神里满是无奈——武觞多半已凶多吉少,可鹰面的执着让她一时语塞。“再等下去,你也要留在这里了。江平,别忘了你的身份。”
鹰面仿若未闻,目光死死钉在绳索上。他这榆木脑袋里,偏有团血热不肯凉,又怎能甘心放弃?“还有希望。”声音微弱,却带着撞破南墙的坚定。
江觅儿叹了口气,紧了紧披风。在这能冻裂骨头的严寒里,连她的耐心也在一点点被消磨。此时,远处雪山传来低沉的轰鸣,疾风卷着暴雪翻涌而来。
“阴天了,我们不能再留。”江觅儿的语气清冷。
鹰面缓缓转头看她,眼神似有动摇,却终究还是转回去,继续盘膝而坐。“江少主,中原武举在即,我们同样没有退路。您身有恶疾,该早些回屋歇息。”他的声音已带了气若游丝的沙哑,皮肤泛着不祥的青紫,而那绳索依旧蔫蔫地垂着,毫无生气。
彭——!
江觅儿终是拗不过他,单掌轻挥,一股刚猛罡劲直击鹰面后颈。本就如风中残烛的他,顿时眼前一黑,昏厥过去。江觅儿忙单手急输元气,看着他青紫的面容渐渐浮起一丝红润,自己嘴角却淌下血渍。
她牙关紧咬,解下鹰面腰间的绳,系在自己身上,而后盘膝坐下,一手攥紧绳端,一手按在鹰面眉心持续输送内力。
血沫从嘴角溢出,强忍着吞咽下去,喉间不时迸出几句含愤的低语。
容颜在风雪中透着悲戚,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雪消融,可她仍强撑着稳住身形,双眸死死盯着天涯山峰的方向,又熬过了漫长世纪的白昼。
“武觞——小武觞!”
风雪已连亘三日,雪海深处,武觞的肌肤青中泛白,隐隐透着紫意,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他被积雪紧紧裹着,纹丝不动。脑海中突然炸响焦急的叫喊,他的手指猛地颤了一下。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恍惚间,春鸟在枝头啼鸣,繁花在眼前绽放,镜中影像却渐渐模糊。
项缘梅如往常一样,手捧着包裹里的甜点,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着近来听来的奇闻。“你听到没有啊?小武觞?”
武觞的意识渐渐清明,眼前的景象一点点聚焦。项缘梅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关切地打量着发呆的他,那眼神里的担忧,真实得不知真假的。
他张了张嘴想回应,喉咙却干得似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微弱的“嗯”声。项缘梅见状,忙把点心递到他嘴边:“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刚做的,吃点垫垫。”
武觞轻轻摇头,试图理清楚混乱的思绪。雪山里的绝境是一场场噩梦,与此刻的温馨形成尖锐的对比。“我没事……只是走神了。”他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目光越过项缘梅,看向周围熟悉的陈设,可鹰面的执着、江觅儿的隐忍,仍在脑海里盘旋,真真假假,辨不分明。
意识仍在混沌中飘荡,能清晰地感到虚弱侵蚀着四肢,生命之火摇摇欲坠。眼前的画面虽清晰,项缘梅的声音也软得似耳语,却总是隔了层薄雾,挣不脱,摸不透。
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他清楚这不过是黄粱一梦。温暖的场景、手中的甜点、耳边的轻语,都是幻境织成的网。在这梦里,他暂时忘了雪山的绝境,忘了骨头缝里的疼。
“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有个声音在心底轻喃,带着百般诱惑。
“我也想过……饱含私欲地把你留在身边。”武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心中回应,“可你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啊。”
“凡事总得有结果。我希望我爱你,爱得纯粹,不带半分私情。”
镜中的景象没有褪色,项缘梅的笑容里还带着初冬的暖意。他不能留在这里。武觞猛地咬断舌根,血腥味在喉间弥漫开来。
他笑了,也哭了,目光里裹着化不开的痛苦与遗憾。看着项缘梅渐渐模糊的面容,他知道,该醒了。
一阵刺骨的寒冷骤然席卷而来,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梦中的美好碎成齑粉,唯有那份执拗的牵挂,还给了他渐渐冰冷的意识一丝余温。
武觞猛地惊醒,刺骨的寒冷瞬间将他淹没。雪海之中,鲜血已浸透了身下的冰,经脉里有股陌生的力量在疯狂游走,时而汹涌冲击四肢百骸,带来钻心剧痛,时而又化作暖流,修复着受损的躯干。
周身雪地上,那柄骨刀的缝隙里,钻出一只只血虫,密密麻麻地朝着他涌来,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肌肤。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神涣散间,耳鸣声越来越响,恍惚中,竟是项缘梅在耳边轻语:“小武觞,再见啦。”
他强忍剧痛,从雪海深处艰难地往外爬,心口仿佛被剜去一块,空落落的怅然。脑海中蓦然清明,目光扫过那些白纸裹着的头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力气。
峰顶之上,江觅儿突然感到手中的绳索传来一阵异样的晃动。
她心中猛地一跳——难道是武觞?瞬间强打精神,不顾自身的疲惫与伤势,紧紧攥住绳索,指尖急促地敲打眉心,试图从那微弱的震动中捕捉更多讯息。
绳索的晃动越来越清晰,一下,又一下,带着规律的震颤。江觅儿的指尖在眉心敲出残影,内力顺着绳端游走,终于触到一丝微弱的回应——那是武觞的气息,虽虚弱却未断绝!
“是他!他还活着!”她猛地抬头,对着昏迷的鹰面低喝,“江平!醒醒!武觞有动静了!”
鹰面的睫毛颤了颤,干裂的嘴唇翕动:“拉……拉他上来……”
江觅儿不再犹豫,双臂发力拽动绳索。绳端传来的重量远超预期,显然武觞身上还带着什么。她咬着牙将内力灌入手臂,绳索在雪地里犁出深深的沟痕,每拽上一寸,都被抽走她半条命。
雪海深处,武觞正拖着一具白骨艰难前行。那白骨被白纸紧紧裹着,边角处露出半截白玉谏。血虫在他体内钻动,带来剧痛的同时,也让他的力气莫名暴涨,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托着他向上攀爬。
“小武觞……”他望着白骨,喉间溢出破碎的低语,“我带你回家。”
绳索突然绷紧,猛地将他向上拽去。武觞死死抱住白骨,任由身体在崖壁上磕碰,血痕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的红痕。接近峰顶时,他看到江觅儿苍白的脸,还有鹰面挣扎着伸出的手。
“抓住!”鹰面的声音嘶哑如破锣,指尖触到武觞的瞬间,拼尽最后力气将他拽上峰顶。
太景城的雪夜,红衣女子依旧跪在原地,白发被风雪吹得凌乱,眼底是近乎绝望的死寂。武觞抱着白骨站在衙门前的雪地上,红衣女子的白发被风雪吹得翻飞如帜。
她缓缓抬头,眼底的死寂在触及白骨的瞬间泛起涟漪,指尖颤抖着抚过白纸包裹的头骨,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你的哥哥,找到了。”武觞将白骨轻轻放在她面前。
女子浑身剧震,颤抖的手抚过白纸包裹的头骨,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是十二年前的冬天,北风卷着沙砾抽打在青石门上,发出呜咽般的哀鸣。赵家家宗祠的铜铃在寒风里乱响,像极了后来无数个雪夜里,红衣女子跪在衙门前的哭腔。
“赵宗主,借一步说话。”
王家主带着三名锦衣卫站在祠堂外,貂皮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笑意却比檐角的冰棱更冷。那年头,全项两国的战火刚烧到白朝边境,戈壁滩上的胡杨被马蹄踏成碎屑,连子母河的冰层都渗着铁锈味。
赵宗主攥着手中的青铜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令牌上“镇西”二字是先帝亲赐,此刻却是一块烙铁——三日前,城中突然传开流言,说赵家从西域沙海掘出了“升阶玉”,能让武者凭空突破三品桎梏。
“王大人说笑了。”赵宗主侧身让开,祠堂内的烛火映出他鬓角的白发,“宗里只剩些陈年武籍,哪来什么至宝。”
王家主踩着雪进来,靴底在青砖上印出深色脚印。他目光扫过供桌上的牌位,突然停在最末那排:“听说令郎赵连声,半年前还是五品,如今已是七品?这等进境,可不是寻常武籍能教出来的。”
赵连声,正是红衣女子的孪生兄长。那年他刚满十六,总爱跟在妹妹身后,用断剑在雪地上画歪歪扭扭的太极图。
赵宗主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是圈套。去年秋猎,他误救了被朝廷通缉的白朝谋士,此事本该天知地知,如今却成了王家递来的屠刀。所谓升阶玉,不过是给朝廷一个发兵的由头。
“犬子资质愚钝,全靠勤能补拙。”赵宗主挥手让族人退下,独留自己与王家主对峙,“赵大人若要搜查,尽管请便。”
三日后,赵家交出了镇族之宝——一柄淬过皇血的断剑。可王家主捏着剑鞘冷笑:“赵宗主当我三岁孩童?这破铜烂铁能让五品变七品?”
那天黄昏,红衣女子正在后院晒草药,竹匾里的艾草还带着晨露的湿气。檐角冰棱折射的光突然暗了下去,前院传来的兵器相撞声,震得她耳膜发麻。药篓从臂弯滑落,晒干的苍术滚了一地,混着未融的雪粒,白得刺眼。
她踩着碎冰往前跑,绕过雕着缠枝纹的廊柱时,整个人突然僵住——前院的青石板上,父亲赵宗主被两名锦衣卫按在雪地里,花白的头发浸在融化的雪水里,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而她的孪生兄长赵连声,正站在父亲面前,手中那柄父亲亲手锻造的青钢剑,剑尖往下滴着血,落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细小的红梅。
“连……连声?”红衣女子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赵连声缓缓转头,夕阳的光落在他侧脸,将那抹笑容映得格外诡异。他今年刚满十六,前几日还在雪地里跟她用断剑画太极图,说等开春了要去参加武举,给她挣枚金步摇。可此刻他眼底的温和全没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爹,别挣扎了。”赵连声的声音很轻,却如冰锥扎进红衣女子心口,“王家主说了,只要您交出升阶玉,赵家能保一半人。”
赵宗主剧烈地挣扎起来,锁链勒得他手腕淌出血:“畜生!那是祸国殃民的邪物!你娘临终前怎么跟你说的?”他突然发力挣脱一只手,死死拽住赵连声脖颈上的双鱼玉坠,“你忘了这玉坠的誓约了?”
玉坠是母亲求来的,兄妹俩各执一半,刻着“连”与“影”,合起来便是“连理”。此刻被父亲攥在手里,赵连声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狠厉取代。他猛地抽回剑,反手刺向父亲的手腕。
“嗤啦——”
剑锋划破皮肉的脆响里,赵宗主的手指终究没能握住。玉坠“啪”地摔在青石板上,裂成两半。半块沾着血珠滚到红衣女子脚边,正是刻着“影”字的那半。
另半块被赵连声一脚踩在脚下,他低头看着父亲难以置信的脸,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娘说的是太平日子的道理。现在这世道,活下去才最重要。”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剑再次刺出,精准地穿透了父亲的胸膛。
赵宗主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溢出一口血沫。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最后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赵大人,做得好啊。”王家主从廊下走出来,厚重的貂皮大氅扫过廊柱,抖落的雪沫落在赵连声沾满血的手上,瞬间融成细小的水痕,蜿蜒着滑过他虎口的刀茧。
赵连声的目光越过父亲逐渐冰冷的尸体,精准地落在假山后那团瑟缩的影子上。妹妹鬓边那支母亲留下的木簪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当年她第一次学着绾发时,他笨拙地帮她别簪子的模样。
他的眼神倏地晃了晃,快得似雪落进沸水,连自己都差点以为是错觉。
王家主眯起眼,指节敲了敲腰间的玉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赵大人,还有什么未了的事?”
赵连声收回目光,抬手用袖管擦了擦脸上的血污,露出的下颌线绷得老高:“没了。宗门上下七七八八已料理干净,剩下的残部,交给朝廷的缇骑收尾便是。我们走吧。”
“哦?”王家主挑了挑眉,语气里的讥诮带着冰碴子,“赵大人倒是真能下得去手。也好,走吧——先前答应你的三品前程,还有那柄西域玄铁剑,一件都不会少。”
红衣女子死死咬住嘴唇,尝到血腥味时才惊觉自己在发抖。她看着兄长转身的背影,后心背衣沾着的那片暗红,像极了母亲绣帕上晕开的朱砂。
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卷着雪粒灌进去,瞬间吞没了那道身影。
直到王家主带着人走远,祠堂前只剩下父亲倒在雪地里的轮廓,她才敢从假山后爬出来。膝盖早已冻得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路过父亲身边时,她看见那半块刻着“连”字的玉坠还陷在积雪里,被父亲蜷曲的手指半掩着。
她颤抖着将玉坠揣进贴胸的衣襟,那里还藏着属于她的半块“影”字玉。冷风顺着领口钻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奇异地清醒过来——兄长刚才在角门停顿的那半步,还有他扫过假山时那瞬间的迟疑,绝不是错觉。
身后突然传来缇骑的马蹄声,她猛地回头,看见火把如长龙般涌来,映红了半边天。
没有时间犹豫了,她抓起墙角一根断裂的木棍,踉跄着冲进西侧的柴房,从堆着的干草下摸出父亲早年间备好的逃生地图。
柴房的后窗正对着一片荒林,她翻出去时,裙角被尖锐的木刺勾破,却顾不上疼。
雪地里,她仿佛还能看见兄长临走前用靴底蹭出的那道浅痕,歪歪扭扭的,是个没画完的太极图——那是他们小时候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往南,别回头”。
寒风在耳边呼啸,夹杂着远处缇骑的呵斥声。她攥紧怀里的玉坠和地图,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茫茫夜色里。
雪落在她的发间,很快积起薄薄一层白,如同她跪在太景城衙门前的模样。
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跑,便是十二年的颠沛流离;而兄长那道消失在角门的背影,会成为她往后无数个雪夜里,既不敢触碰,又无法忘却的刺。
“我总想着……他是不是有苦衷。”红衣女子将半块玉坠按在白骨的额心,和自己的玉坠合在了一起,泪水混着雪水落在白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直到看见这头骨耳后的凹痕……那是他小时候爬假山摔的,他总说这是我们兄妹俩的记号。”
武觞凝视着那道浅浅的骨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骨刀冰冷的纹路。
恍惚间,峰底那些层层叠叠的白骨涌入脑海——它们或蜷或卧,骨缝里嵌着未化的残雪,仿佛每一道裂痕都锁着被时光扭曲的真相,在寂静的寒夜里无声嘶吼。
而眼前的她,兜兜转转十二年,攥在掌心的不过是半块再寻常不过的玉坠,和一具裹在白纸里的枯骨。
玉坠的棱角被摩挲得光滑,却依旧硌得人掌心发疼;白骨沉默地伏在雪地里,仿佛连叹息都早已被冻成冰碴。
真相沉在雪山深处,而仇恨早被风雪磨成了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