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的味道还在鼻腔里灼烧,混杂着劣质火药的刺鼻气息和温热的血腥气。于浩感觉自己像块被扔进滚筒洗衣机的破布,每一寸骨头都在尖叫着抗议,胸腔里更是像塞了团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
“操……”他想骂句脏话,喉咙里却只挤出一串嗬嗬的漏气声。视野边缘是疯狂跳动的黑红斑点,像老式电视机失去信号时的雪花,而正中央,是毒贩那张被硝烟熏得焦黑的脸,以及那双淬了毒般怨毒的眼睛。
“同归于尽吧!”毒贩嘶吼着,手里的引爆器被死死按了下去。
于浩是“猎隼”特战旅的王牌狙击手,从入伍那天起,他就没怕过死。但此刻,看着毒贩身后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白色粉末——那是足以毁掉上万个家庭的“罪恶”,他胸腔里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滔天的愤怒和不甘。他已经打碎了毒贩持枪的手腕,只差零点一秒,就能将这混蛋彻底制服……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吞没了一切。
冲击波像一堵无形的巨墙,狠狠拍在他后背上。于浩感觉自己像片叶子般被掀飞,意识在强光与剧痛中瞬间崩碎。坠落的过程似乎很长,又似乎只是一瞬,最后涌入脑海的,是队长在通讯器里嘶哑的呼喊:“于浩!于浩!”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比最深的夜还要纯粹,比最沉的海还要死寂。
……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个世纪,又像是一次呼吸的间隔。
冷。
刺骨的冷,像是无数根冰针,从四肢百骸往里钻,冻得他牙关打颤,连骨髓都仿佛结了冰。
这是哪里?地府吗?传说中地府不是该阴森灼热吗?怎么会这么冷?
于浩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焊死了一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没有预想中的黑白无常,也没有十八层地狱的狰狞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黄的、粗糙的麻布帐顶,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角落里还结着蜘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霉味,有汗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味道让他的神经猛地一跳。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一片冰凉坚硬的土炕,铺着的稻草硬邦邦的,还带着潮气。身上盖着的被子又薄又沉,粗糙的布料磨得皮肤生疼,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长期不洗的酸臭味。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明明应该在毒贩仓库的爆炸中粉身碎骨,怎么会躺在这种地方?
“嘶……”他试图撑着身体坐起来,胸口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剧痛,比刚才爆炸后的感觉更清晰,更具体,像是被钝器反复击打后的淤伤,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一起疼。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胸口,指尖触到的不是作战服,而是一件粗糙的、带着补丁的灰色短褂,布料硬得像纸板。更让他心惊的是,当手指按在疼痛最剧烈的地方时,能感觉到衣服下面凹凸不平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渗血。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混沌的脑海,于浩猛地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想要看清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陌生的手。
骨节粗大,手掌和指腹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虎口处甚至还有一道陈旧的刀疤。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手腕细瘦,却能看到紧绷的筋络。这绝不是他那双常年握枪、保养得宜的手——他的手上只有枪茧,干净利落,绝不会有这样的刀疤和泥垢。
恐慌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
他是谁?这是哪里?我的身体呢?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冲撞,让他头痛欲裂。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般猛地灌入他的意识。
这些记忆破碎、混乱、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一个同样叫做“于浩”的年轻人,是大明辽东镇的一名小旗官。出身军户,祖辈世代在辽东当兵,到了他这一辈,靠着父亲战死沙场的余荫,才勉强袭了这个管着十个兵的小职位。
大明……辽东……小旗官……
这些词汇像烙印一样刻进脑海,伴随着更多的画面:破败的城墙,穿着破烂甲胄、面黄肌瘦的士兵,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还有……漫山遍野的尸体,以及那些骑着马、挥舞着弯刀、留着辫子的异族骑兵。
后金!
这个词猛地跳出来,带着血与火的气息。记忆中,那些辫子兵像狼一样凶狠,他们的铁骑踏过辽东的土地,所到之处,房屋被烧毁,百姓被屠戮,明军的旗帜一次次倒下,换来的是“萨尔浒大败”、“开原失陷”、“铁岭被屠”……
萨尔浒之战!
于浩的心脏骤然紧缩。他是特种兵,接受过系统的历史教育,自然知道这场战役意味着什么——那是明朝与后金(后来的清朝)命运的转折点,经此一败,明朝在辽东的军事力量彻底崩溃,从此由攻转守,一步步走向灭亡。
而记忆里的“于浩”,就在这场大败的阴影下挣扎求生。军饷被上面层层克扣,半年没发过一粒米,士兵们饿得只能去挖野菜、啃树皮,甚至有老兵痞靠抢新兵的口粮活下去。军纪早已荡然无存,逃跑、哗变是家常便饭,所谓的“操练”,不过是军官们敷衍了事的过场。
就在三天前,“于浩”带着手下的十个兵,跟着百户张彪去执行巡逻任务,结果在半路上撞见了一小队后金游骑。双方刚一接触,明军就溃不成军,“于浩”被吓得腿软,连刀都没拔出来就被同伴推倒在地,成了第一个“逃兵”的例子。
回来之后,百户张彪为了立威,也为了掩饰自己指挥失当的罪责,当众下令鞭打“于浩”三十军棍。那军棍是用硬木做的,一棍下去就能皮开肉绽,三十棍打完,“于浩”早已气若游丝,被两个同袍像拖死狗一样拖回了这个破旧的营帐,扔在土炕上,没人管没人问,就这么活活等死。
然后……然后就是他,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于浩,在毒贩仓库的爆炸声中死去,再醒来,就占据了这具濒死的躯壳。
穿越了。
这个荒诞却又唯一合理的解释,终于在他脑海里定格。
他,于浩,一个现代特种兵,竟然穿越到了明朝末年,这个内忧外患、大厦将倾的时代,成为了辽东军营里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小旗官。
“呵……”于浩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荒谬。比起被毒贩炸死,这样的结局,似乎更像是一场绝望的玩笑。
明末的辽东,那是人间地狱啊。
记忆里的画面还在不断涌现:冬天士兵们没有棉衣,冻得截肢的不在少数;伤兵没有药,只能躺在营帐里等死,伤口生蛆是常事;偶尔发下的军饷,还不够买半石米,因为粮价被官商勾结炒到了天上去……而外面,后金的骑兵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将这一切彻底碾碎。
原主就是在这样的绝望中,被病痛、饥饿和恐惧彻底压垮,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想让我也像你一样死在这里?”于浩低声对着虚空说,像是在对那个死去的少年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没门。”
他是于浩,是“猎隼”最出色的战士。在热带雨林里追过毒贩,在沙漠里潜伏过三天三夜,在雪山之巅完成过狙杀任务。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过,从来不知道“认命”两个字怎么写。
死?他不怕。但要死得有价值,绝不能像这样窝囊地死在冰冷的土炕上,像条被遗弃的野狗。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于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特种兵的素养让他迅速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恐慌,开始评估当前的处境。
身体状况:重伤,多处软组织挫伤,胸口可能有内出血,伤口有感染迹象,极度虚弱,饥饿。
环境:破旧营帐,寒冷,卫生条件极差,周围可能存在潜在的“敌人”(比如那个鞭打原主的百户张彪,或者营里的老兵痞)。
资源:几乎为零。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盖的被子又薄又脏,帐里除了一张土炕,只有一个缺了口的陶罐,里面空空如也。
优势:他拥有现代人的知识,尤其是急救知识和格斗技巧,还有一颗经过千锤百炼的强大心脏。
“先处理伤口。”于浩对自己说。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身上那件灰色短褂,动作慢得像蜗牛,每动一下都疼得额头冒汗。短褂下面,是一件更破旧的内衣,早已被血渍浸透,和伤口黏在了一起。
他咬着牙,闭上眼睛,猛地一扯。
“呃啊!”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内衣被扯下来的地方,露出了一片青紫交加的伤痕,最严重的几处,皮肉外翻,暗红色的血痂下,还能看到隐隐的黄色脓水——感染已经开始了。
必须消毒,必须包扎。
可是,这里没有酒精,没有碘伏,没有无菌纱布。
于浩的目光在昏暗的营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个缺口的陶罐上。他记得原主的记忆里,这个罐子里偶尔会装一些劣质的烧酒,是士兵们偷偷藏起来,天冷时用来取暖的。
他挣扎着挪到陶罐边,倾斜罐子晃了晃,里面传来几声微弱的液体撞击声。他心中一喜,将罐子倒过来,勉强倒出小半碗浑浊的液体,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或者说,更像是甲醇味)飘了出来。
就是这个了。
虽然这玩意儿消毒效果差,还可能有毒,但现在,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消毒剂”。
于浩拿起一个还算干净的陶碗碎片(不知道是原主什么时候打碎的),用相对光滑的一面,小心翼翼地刮掉伤口表面的血痂和脓水。每刮一下,都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肉,他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额头上的冷汗滴落在土炕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清理干净伤口后,他拿起那半碗劣质烧酒,深吸一口气,猛地泼在了伤口上。
“!!!”
像是有一团火猛地在胸口炸开,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于浩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过去。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疼痛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足足过了半分钟,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才稍微减退了一些。他知道,这一步虽然痛苦,但至少能暂时遏制住感染的蔓延。
接下来是包扎。
他看了看那件被扯下来的、沾满血污的内衣,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相对完整的灰色短褂,咬了咬牙,将短褂脱下来,撕下相对干净的内层布料,尽量撕成条,然后笨拙地缠绕在伤口上,用力勒紧,起到压迫止血的作用。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土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身体的虚弱和饥饿感却更加清晰地袭来。
肚子里空空如也,像是有只手在里面疯狂搅动,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声。他需要食物,需要水,否则就算伤口不恶化,也会活活饿死、渴死。
原主的记忆告诉她,营里每天只发一次“口粮”,说是口粮,其实就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里面偶尔能看到几粒米,更多的是糠麸和沙子。就这,还经常被上面克扣,能不能领到全看运气。
今天的口粮,应该已经发过了。
于浩的目光再次扫过营帐,最后落在了枕头底下。原主的记忆里,似乎藏着点东西……
他挣扎着挪过去,伸手在枕头下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纸包。他心中一动,将纸包摸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半块已经干硬发黑的粗粮饼子,上面还能看到牙印——这大概是原主之前省下来的,想留着实在饿极了的时候吃。
就是这个了。
于浩拿起饼子,凑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小口。
粗糙的饼子剌得喉咙生疼,味道更是难以下咽,又干又涩,还带着一股霉味。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慢慢咀嚼,一点点咽下去。这是他现在唯一的能量来源,再难吃也必须吃下去。
半块饼子下肚,稍微缓解了一点饥饿感,也让他恢复了些许力气。
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睛,开始整理脑海里的信息。
时间:崇祯二年,冬。
地点:辽东镇,宁远卫下辖的一个前哨军营。
身份:于浩,小旗官,麾下有十名士兵,但大多是老弱病残,或者干脆就是混日子的兵油子。
顶头上司:百户张彪,一个贪婪、暴虐、没什么本事却喜欢作威作福的家伙,正是他下令鞭打了原主,也是克扣军饷的罪魁祸首之一。
外部威胁:后金,此时的后金大汗是皇太极,刚刚通过“己巳之变”绕道蒙古入塞,劫掠了京畿地区,虽然最终撤退,但明朝的虚弱已经暴露无遗,辽东的局势更加岌岌可危。
内部困境:军饷短缺,粮草匮乏,士兵哗变,将官腐败,百姓流离失所……
于浩睁开眼,望着帐外透进来的、昏黄的天光,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绝境。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绝境。
但他于浩,最擅长的就是在绝境中寻找生机。
从今天起,他就是这个时代的“于浩”了。
他要活下去,要在这个吃人的军营里站稳脚跟,要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里,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至于后金,至于这个摇摇欲坠的大明……
于浩的目光落在帐外那杆歪斜的、破旧的“明”字军旗上,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先活下来再说。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包扎好的伤口,感受着那清晰的痛感——这痛感提醒着他,这不是梦,这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特种兵的生涯教会他,永远不要低估任何环境,也永远不要放弃任何希望。
明末又如何?辽东又如何?
他于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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