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于浩牢牢裹在中央。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土炕上,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反复拉扯。时而觉得自己还在“猎隼”特战旅的宿舍里,队长正扯着嗓子喊他出操;时而又被胸口的剧痛拽回现实,耳边响起粗嘎的咳嗽声和远处模糊的吆喝,鼻腔里是挥之不去的霉味与血腥气。
这具身体太虚弱了。
鞭打留下的伤口在持续发炎,劣质烧酒的消毒效果聊胜于无,加上长期饥饿导致的免疫力低下,感染引发的高烧像野火般蔓延,烧得他浑身滚烫,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水……水……”喉咙干得像要裂开,于浩下意识地呢喃,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帐帘被“哗啦”一声掀开,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一个瘦小的身影凑到炕边,手里端着一个豁口的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冒着热气的液体。
“于旗官,你醒了?”少年的声音带着怯生生的惊喜,“俺……俺刚从伙房讨来的热水,你喝点吧。”
于浩费力地睁开眼,借着从帐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来人。
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和他一样的灰色短褂,只是更破旧些,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少年脸上沾着灰,颧骨高高凸起,眼睛却很亮,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
记忆碎片自动拼接——这是王二,原主麾下的十个士兵之一,也是唯一一个还算“听话”的兵。王二是军户子弟,父亲去年死在与后金的冲突里,他顶替父亲的名额进了军营,年纪小,性子懦弱,在营里常被欺负,只有原主偶尔会护着他,所以他对原主还算尽心。
“谢……谢了。”于浩艰难地侧过身,王二连忙将碗递到他嘴边。
热水带着一股铁锈味,烫得他舌尖发麻,但顺着喉咙流下去,那种灼烧般的干渴感总算缓解了些。他喝了小半碗,摆了摆手示意够了,王二小心地把剩下的水收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窝头,递过来:“于旗官,这个你也吃点吧,俺……俺省下来的。”
窝头是用粗粮和糠麸做的,硬得像石头,于浩看着就觉得剌嗓子。但他知道,在这军营里,一个士兵能把自己省下来的口粮拿出来,已是极大的情分。他没有拒绝,接过窝头,放在一边,哑声道:“放着吧,我现在吃不下。”
王二“嗯”了一声,也不敢多问,只是蹲在炕边,看着他胸口渗出血迹的包扎布,小声说:“于旗官,你的伤……要不俺去求求百户大人,请个医官来看看?”
“别去。”于浩立刻拒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王二被他突然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低下头不敢说话。
于浩缓了缓气,解释道:“张百户巴不得我死,你去找他,只会挨骂,说不定还会被他迁怒。医官?这营里哪有什么正经医官,不过是个懂点草药的老兵油子,去了也是白去。”
记忆里的“医官”,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兵,据说年轻时跟着走方郎中跑过腿,会认几种止血的草药。但他手里的“药”,要么是晒干的野草,要么是黑乎乎的药膏,能不能治病全看运气,更多时候,他是靠着“给士兵看病”的名义,从士兵手里骗吃骗喝。上次有个士兵被后金的流矢擦伤胳膊,请他来看,结果他涂了些不知名的药膏,没两天伤口就溃烂了,最后那条胳膊废了,人也没撑过冬天。
王二似乎也想到了医官的“本事”,嗫嚅着说:“那……那咋办啊?你烧得这么厉害……”
“没事,我撑得住。”于浩闭上眼,语气平静,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发烧是身体免疫系统在对抗感染,现代医学里,对付这种情况要么用抗生素,要么靠自身抵抗力硬扛。这里显然没有抗生素,只能靠自己。他需要补充水分,需要休息,还需要……一点点运气。
“王二,”于浩忽然开口,“你给我说说,营里现在的情况。”
他需要更多信息,来拼凑这个时代的真实面貌。原主的记忆太零碎,太主观,大多是恐惧和抱怨,他需要更客观的描述。
王二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营里还是老样子呗……”王二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人听见,“军饷又拖了两个月没发,伙房的米缸都快见底了,昨天的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张百户说,上面还没拨粮下来,让咱们再等等……”
“等等?”于浩冷笑一声,“等后金打过来,把咱们都砍了,就不用发粮了?”
王二被他这话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摆手:“于旗官,别……别乱说,被人听见要杀头的!”
于浩没再说话,心里却清楚,王二的话只说了一半。军饷和粮草被克扣,根本不是“上面没拨下来”,而是被层层盘剥了。张彪这样的百户,上面还有千户、守备、游击……一级级贪下去,到士兵手里能剩下多少?
“那……后金那边,最近有动静吗?”于浩换了个话题,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凝重。
提到“后金”,王二的声音明显发颤,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有……有的。前天巡逻的弟兄回来报,说看到后金的游骑在三十里外的狼山一带活动,还烧了附近的两个村子……”
狼山?于浩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地名。原主的记忆里有模糊的印象,那是个低矮的丘陵,离他们这个前哨军营不远,是明军和后金游骑经常“碰面”的地方。
“烧了村子?”于浩皱眉,“那村里的人呢?”
王二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不……不知道,可能……可能都没了吧。”
没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背后却是尸横遍野的惨烈。于浩闭了闭眼,现代社会的和平与眼前的残酷形成强烈对比,让他胸口一阵发闷。他想起训练时看过的历史纪录片,那些关于明末清初的记载,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无数普通人的血泪。
“张百户……派兵去救援了吗?”
“没……没有。”王二的声音更低了,“百户大人说,咱们这营里就这点人,自保都难,出去就是送死……还说,那些村民死了也干净,省得被后金抓去当向导……”
于浩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这就是明末的边军将领?视百姓如草芥,遇敌则怯,欺下则勇。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萨尔浒之战会败得那么惨。为什么号称“天朝”的大明,会被一个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部落打得节节败退。
不是因为后金有多强,而是因为这腐朽的体系,已经从根上烂透了。
“对了,于旗官,”王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昨天你被百户大人打完,李把总来看过你。”
李把总?
于浩的记忆里,这个名字和一个微胖的中年军官形象对应起来。李把总是张彪的副手,为人还算圆滑,不像张彪那么暴虐,但也绝非什么好人,典型的“老油条”,谁也不得罪。
“他来做什么?”
“他……他就站在帐门口看了看,说你‘命硬’,然后就走了。”王二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俺看到他临走时,给张百户的亲兵塞了个布包,不知道里面是啥。”
布包?于浩眯起眼。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李把总和张彪面和心不和,这在营里不是秘密。李把总一直想把张彪挤走,自己当百户。原主被打,李把总来看一眼,又给张彪的亲兵塞东西……是想拉拢?还是想打听什么?
于浩暂时想不明白,但他记下了这个细节。在这军营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关系到生死,不能大意。
“王二,”于浩看着少年,认真地问,“你告诉我,咱们麾下的那十个兵,现在都在哪?”
提到这个,王二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们……他们大多在自己的帐里歇着,还有两个……去赌钱了。”
于浩并不意外。原主懦弱无能,根本管不住人,麾下的十个兵,要么是混日子的老兵油子,要么是像王二这样胆小怕事的少年,说是“兵”,其实和流民也差不了多少。军纪涣散,毫无战斗力,遇到后金游骑,不溃散才怪。
“知道了。”于浩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王二又待了一会儿,帮他掖了掖被角,说:“于旗官,你好好歇着,俺去外面给你看着点,要是张百户那边有动静,俺就来告诉你。”
于浩点点头,看着王二掀起帐帘,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帐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风声。
高烧还在持续,脑袋昏沉得厉害,但于浩的思路却异常清晰。
他开始系统地梳理原主的记忆,像在整理一份残缺的情报。
原主叫于浩,今年十八岁,比他穿越前小五岁。父亲是个普通的军户士兵,在三年前的一次守城战中被后金的箭射中,死了。按照军户制度,父亲死了,儿子要顶替名额,原主就这么进了军营。
因为年纪小,又没什么靠山,原主在营里一直过得很憋屈。从普通士兵做到小旗官,还是因为前一任小旗官逃跑了,张彪看他“老实”,又没背景,好拿捏,才把这个职位给了他。
小旗官,听起来是个“官”,其实就是个管十个人的班长,还是最底层的那种。没权没势,军饷比普通士兵多不了多少,却要承担更多责任——士兵逃跑了,他要受罚;任务没完成,他要背锅。这次被鞭打,就是因为巡逻时士兵溃散,张彪要找个替罪羊。
原主的记忆里,充满了对张彪的恐惧,对后金的恐惧,对饥饿的恐惧。他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活下去,怎么不被欺负,至于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想都没想过。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于浩在心里叹了口气。
生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是一种不幸。
但他不是原主。
他是于浩,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特种兵。恐惧?他当然有过,但他更懂得如何在恐惧中保持冷静,如何在绝境中寻找生机。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像原主这样窝囊地死。
他需要养好伤,需要熟悉这个军营的规则,需要把那十个散兵游勇捏合成能用的力量,需要……找到对付张彪的办法。
张彪是他目前最大的威胁。这个百户心胸狭隘,暴虐贪婪,这次鞭打原主,既是立威,也是敲打。如果他伤好后,表现出任何“不顺从”的迹象,张彪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动手,甚至可能直接找个借口把他除掉。
硬刚肯定不行,以他现在的实力,别说对抗百户,就是面对几个老兵痞都够呛。
只能智取。
先装孙子,示弱,让张彪放松警惕。同时,利用自己的优势,悄悄积蓄力量。
他的优势是什么?
现代的军事知识,格斗技巧,侦察能力,还有最重要的——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
这些东西,不能暴露,否则会被当成“妖孽”,死得更快。必须隐藏起来,一点点地,潜移默化地用。
比如,训练。
原主的记忆里,所谓的“训练”,就是每天早上集合,由张彪或者李把总喊几句口号,然后让士兵们随便挥挥刀,跑跑圈,就算完事了。这种训练,别说对抗后金的铁骑,能把刀握紧就不错了。
他可以利用小旗官的身份,带着自己麾下的十个兵,进行一些“不一样”的训练。不用太复杂,先从体能和纪律抓起。体能上去了,至少跑得快,死得慢点;纪律严明了,至少不会一遇敌就溃散。
比如,武器。
明军的兵器很差,刀是锈的,枪是弯的,弓箭的力道不足。他可以想办法改良,哪怕只是把刀磨锋利点,把枪杆加固点,也是优势。
比如,情报。
后金的游骑经常在附近活动,明军却总是被动挨打,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侦察不力。他可以利用自己的侦察技巧,带着人去附近侦查,提前掌握后金游骑的动向,甚至可以……设下埋伏,打个小胜仗。
一个小胜仗,或许就能改变很多事情。
至少,能让他在士兵中建立威信,能让张彪和李把总不敢再轻易拿捏他。
思绪渐渐清晰,一个初步的计划在脑海里成型。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咳得撕心裂肺,胸口的伤口像是被撕开一样疼,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却发现咳出的唾沫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血丝。
“啧,还真是不省心。”于浩抹了抹嘴角,眼神却没什么波动。
这点困难,还打不倒他。
他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休息是最好的疗伤方式,他需要保存体力。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毒贩仓库,回到了那个冰冷的狙击阵地,回到了“猎隼”的训练场上。
队长的吼声,战友的笑声,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
“于浩!记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放弃!”
“猎隼的人,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我们的职责,是守护!”
守护……
于浩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坚定的弧度。
是啊,守护。
过去,他守护的是现代社会的安宁。
现在,他或许可以试试,守护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那些和王二一样,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窗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在土炕上,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新的一天开始了。
属于“于浩”的,在大明崇祯二年的新生,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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