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辽东的荒原染成一片赭红,寒风卷着枯草碎屑,打在“于”字小旗上噼啪作响。于浩领着十个士兵扛着柴捆往营寨走,每个人的步伐都比来时沉了些——不是累的,是怀里藏着东西的缘故。
王二牵着那匹从后金游骑手里夺来的战马走在最前,马鬃被风吹得乱舞,他却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于浩,眼神里的怯懦早已被兴奋取代。刘三用破布裹着受伤的手,柴捆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嘴里却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嘴角那道被打出来的血痕还没结痂,看着反倒添了几分悍气。
“旗官,您说张百户会不会问起这马?”走在中间的张叔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他瘸着腿,柴捆却扛得稳稳的,那双总是浑浊的眼睛此刻满是警惕。
于浩侧头看了眼那匹栗色战马,马身矫健,马蹄厚实,显然是匹惯于长途奔袭的好马——后金的游骑能深入明境侦察,骑的自然不是凡品。他沉声道:“就说在林子里捡的,原主大概是被野兽吃了,马惊了跑不动,咱们顺手牵回来的。”
这说辞不算天衣无缝,但在军纪涣散的辽东军营,“捡东西”本就是常事。张彪就算不信,只要没抓到实证,多半也只会骂几句“废物运气好”,未必会深究——前提是,他们藏好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那肉呢?”最年轻的小兵狗剩怯生生地问,他怀里藏着两大块马肉,布包都被油浸透了,“晚上烤的时候,要是被巡营的看到……”
“放心。”于浩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孩子才十七,原主在时总护着他,“咱们营子最偏,晚上我让王二去哨卡那打点,就说天冷,烧点柴烘烘身子。只要别弄出太大动静,没人会管。”
他心里早有盘算。张彪的亲信巡营,无非是想捞点好处,塞半块马肉过去,足够他们闭只眼了。在这军营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原主就是太死板,才会处处受气。
说话间,营寨的轮廓已经清晰起来。夯土筑成的寨墙矮矮塌塌,墙头的旗帜歪歪扭扭,几个站岗的士兵缩着脖子搓手,看见他们回来,连眼皮都懒得抬——谁都知道,于浩这个小旗是营里最没出息的,出去砍柴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走到寨门时,果然被两个巡营的拦住了。为首的是个满脸麻子的老兵,是张彪的远房亲戚,平日里没少欺负他们旗的人。
“站住!”麻子脸把手里的矛往地上一顿,斜着眼扫过柴捆,“砍这么点柴?磨蹭到现在,是不是偷懒了?”
王二赶紧堆起笑,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去——里面是他们特意留下的一小块马肉,用油纸包得严实。“李大哥,这不是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嘛。这点东西,您拿去下酒。”
麻子脸掂了掂纸包,掂量出分量不轻,脸色缓和了些,却还是故意刁难:“什么事能耽搁这么久?我看你们怀里藏了不少好东西吧?”他说着就要伸手去翻刘三的柴捆。
“李大哥说笑了。”于浩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他的手,语气平淡却带着股硬气,“都是些枯枝,能有什么好东西?倒是这匹马,是我们在林子里捡的,想着上交百户大人,说不定还能换点赏钱。”
他特意把“上交百户”四个字说得响亮。麻子脸眼睛一亮,盯着那匹战马看了半天,咽了口唾沫——这么好的马,要是能落到自己手里,至少能换两石米。但他也知道,这马是于浩他们捡的,直接抢怕是会闹到张彪那里,反倒不美。
“算你们识相。”麻子脸悻悻收回手,挥了挥矛,“进去吧,下次再回来这么晚,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谢李大哥通融!”众人连忙应着,扛着柴捆快步进了寨门。
直到走进自己的营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他们的营子在寨墙最角落,只有五顶破旧的帐篷,四周堆着半人高的枯草,风一吹就灌得满帐篷都是。原主在时,这里是全营最没人愿意来的地方,如今却成了藏东西的好地方。
“快,都藏好!”于浩低喝一声。
众人七手八脚卸下柴捆,开始分发“战利品”。弯刀和匕首被于浩收起来,藏在帐篷角落的柴火堆里,刀刃上的徽记都已刮干净,看着就像普通的破烂兵器;那半块银子被于浩贴身藏了,这是应急的钱,不能露白;肉干和米被分成十份,每人一份藏在自己的铺底下;马肉则被王二拿去埋在帐篷后面的土里,上面盖了层枯草,打算晚上夜深人静时再挖出来烤。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擦黑了。营区里升起寥寥几堆火,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其他旗的士兵围着火堆啃干粮,大多是些发黑的窝头,啃起来像石头一样硬。偶尔有笑声传来,却透着股绝望的麻木。
“旗官,张百户派人来了!”一个士兵突然低声喊道。
于浩心里一紧,抬头看见张彪的亲卫赵四正叉着腰站在营门口,一脸不耐烦地喊:“于浩呢?百户大人叫他过去!”
赵四是张彪的狗腿子,上次鞭打原主,他就站在旁边叫好。于浩皱了皱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张彪十有八九是听说他们捡了匹马,想趁机讹过去。
“我去去就回。”于浩对众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沉住气,然后整了整身上的破号服,朝着张彪的营帐走去。
张彪的营帐在营区中央,比他们的帐篷大了三倍,门口还站着两个亲兵,比起其他地方,简直像个小王府。于浩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猜拳喝酒的声音,肉香顺着门缝飘出来,和外面士兵啃窝头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进去!”赵四推了他一把,把他搡进帐内。
帐里烟雾缭绕,张彪正搂着个穿着鲜艳的女人喝酒,桌上摆着烤肉和烧酒,几个亲信围坐两旁,个个吃得油光满面。看到于浩进来,张彪把嘴里的骨头一吐,眯起眼上下打量他。
“听说你们捡了匹马?”张彪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哪呢?牵来给我看看。”
“回百户大人,确实捡了匹野马,就在营里拴着。”于浩低着头,语气恭顺,“只是那马受了惊,性子烈得很,卑职想着调教好了再给大人送来,免得伤了您。”
他故意把“野马”“性子烈”这几个词说重,暗示这马不好驯,不值钱。
张彪果然皱了皱眉,他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哪耐烦驯马?旁边一个亲信见状,连忙凑趣道:“百户大人,一匹野马罢了,犯不着您费心。不如让于旗官先养着,等驯好了再送来就是。”
这亲信收了于浩刚才让王二塞的半块马肉,此刻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张彪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又把目光转向于浩,语气不善:“这次算你识相。不过,你小子命倒是硬,上次那顿打居然没打死你。”他顿了顿,突然一拍桌子,“说!今天是不是遇到鞑子了?”
于浩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人说笑了,卑职哪有那福气遇到鞑子?就是砍柴时被几只狼追,跑了半天,才回来晚了。”
“是吗?”张彪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看出点什么,“可我听说,林子里有鞑子游骑的踪迹,你确定没撞见?”
“真没有。”于浩语气肯定,甚至故意露出几分后怕,“要是撞见了,卑职哪还能站在这儿?早就成了鞑子的刀下鬼了。”
他算准了张彪的心思——这人最怕担责任,若是知道他们杀了鞑子,第一反应不是奖赏,而是怕后金报复,说不定还会把他们推出去顶罪。与其自讨苦吃,不如藏起功勋,图个安稳。
张彪盯了他半晌,没看出破绽,又喝了口酒,挥挥手:“行了,滚吧。好好驯马,驯不好仔细你的皮!”
“谢大人!”于浩躬身行礼,倒退着退出了营帐。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帐里传来张彪的骂声:“废物就是废物,遇到狼都吓成这样,还想立战功?”接着是众人的哄笑声。
于浩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知道,这就是明末的军营,有功未必赏,有错却必死,忠诚和勇敢在这里一文不值,只有钻营和苟活才是生存之道。
但他不后悔。
回到自己的营区时,夜色已经深了。王二他们正围在火堆旁等着,见他回来,都紧张地站起来。
“没事了。”于浩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马暂时能留下,张彪没起疑。”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王二赶紧从土里挖出马肉,用削尖的木棍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油脂滴落在火里,滋滋作响,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引得所有人都咽起了口水。
很快,马肉烤得外焦里嫩,撒上点从游骑身上搜来的粗盐,更是香得让人直咂嘴。于浩把肉分成十份,每人一块,连最小的狗剩都分到了一整块。
“吃吧。”于浩拿起自己那块,咬了一大口。马肉有些柴,但在饥肠辘辘的他们嘴里,却比山珍海味还香。
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和柴火噼啪声。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每个人满足的脸上。刘三吃得最快,吃完还把骨头都舔了一遍,然后看着于浩,突然咧嘴一笑:“旗官,俺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觉得这军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
王二也点头:“是啊,以前跟着原旗官,别说马肉了,连窝头都吃不饱。现在……”他看了眼火堆旁的柴捆,又看了看那匹拴在旁边的战马,眼里有了光,“跟着您,好像啥都不怕了。”
狗剩小口小口啃着肉,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肉上。他哽咽着说:“俺爹就是死在萨尔浒的,他说鞑子凶得很,咱们明军打不过……可今天,咱们杀了三个鞑子,还抢了他们的马……俺爹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
他一哭,几个年纪大的士兵也红了眼眶。萨尔浒的惨败是所有人心里的疤,那一战,多少兄弟埋骨荒野,多少军户家破人亡,从此“后金不可战胜”的阴影就压在每个人心头。今天这一场小小的胜利,虽然微不足道,却像一道光,照进了他们早已麻木的心里。
于浩看着他们,心里百感交集。他来自几百年后,知道大明最终的结局,知道这片土地将经历何等惨烈的动荡。他穿越而来,本只想活下去,可看着眼前这些人——这些在绝境中依然渴望希望的士兵,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能做的,不止于此。
“都吃饱点。”于浩把自己没吃完的半块肉递给狗剩,声音低沉却有力,“从明天起,咱们开始好好练。刀要磨利,腿要练快,下次再遇到鞑子,不光要杀,还要杀得他们不敢再来!”
“好!”刘三第一个响应,把拳头攥得咯咯响。
“听旗官的!”王二和张叔也跟着喊道。
狗剩抹了把眼泪,用力点头,把肉塞进嘴里,像是在吞咽某种决心。
夜色渐深,营区里的火堆慢慢熄了,只剩下几点火星在风中闪烁。于浩躺在冰冷的铺盖上,却没觉得冷。他能听到身边士兵们均匀的呼吸声,那呼吸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重,多了几分安稳。
他知道,隐藏功勋只是权宜之计。在这乱世里,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身边的人,光靠藏是没用的。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对抗那些豺狼,强到足以在这腐朽的王朝里,劈开一条生路。
窗外,月亮隐进云层,辽东的荒原寂静无声。但于浩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角落的营区里,不再只有绝望和麻木,还有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火苗——那是希望的火苗,是他于浩,在这大明末年,点燃的第一簇星火。
而燎原之势,往往始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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