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积雪未融。
长街寂寥,偶有人迹踏过雪地,发出吱嘎的轻响,旋即又被无边的肃杀吞没。
城南,胭脂河畔,长乐渡最东头。
一座三进三出的白墙青瓦老宅,在风雪与周遭王公府邸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破败、孤绝。
唯有那高悬的烫金牌匾,上书“刑部督捕司”五个大字,在雪夜里透出一种浸入骨髓的冷意,无声诉说着皇家的绝对信任。
有人说,大秦立朝十年,便是督捕司杀出赫赫凶名的十年。
只是韩啸风不这么觉得。
所谓凶名,不过是泼在身上,想洗都洗不掉的脏水。
这十年督捕司走得有多难,只有他自己清楚。
就如此刻,他已经整整三宿没有合眼了。
在这督捕司衙门,上至王公贵胄的门下走狗,下到街头巷尾的泼皮无赖,哪个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韩三爷”?
可他偏偏被眼前这个半大少年,磨没了所有脾气。
韩啸风身体向后重重一仰,双脚直接跷上了那张老旧的案几,一双鼻孔几乎要翘到天上去。
他的目光钉死了案几对面的少年。
那少年只是端坐着,瘦小的身形在空旷的班房里显得愈发单薄。
身上是件打满补丁的灰色短衫,洗得发白,颇有年份。
唯一的亮色,是发髻上那根翠绿的玉簪,虽非名贵,却让他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不至于给灼华楼丢了脸面。
他叫楚律,灼华楼后厨的一个帮厨。
如今,是赵王案的要犯。
“我那天,确实是走的聚宝门出城,后来……”
楚律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像在竭力回忆。
那天,他见到了落花,飞雪,还有剑。
啪!
一声炸响。
韩啸风那蒲扇般的手掌狠狠拍在桌上,震得桌角青铜烛台上的火苗一阵狂跳。
他臂膀上盘虬的肌肉,连同那些狰狞交错的旧伤疤,在明暗不定的烛光下扭动,骇人至极。
“妈拉个巴子的!”
“再跟老子磨叽,就别怪我不给二掌柜面子!”
二掌柜的面子。
这位凶名在外的韩三爷,不管心里怎么想,这个面子,他不能不给。
若非部堂有死命令,对灼华楼的人不得用刑,这小子此刻早该被剥掉一层皮了。
潮湿,阴冷。
空气里混杂着铁锈、血腥和长年累月积攒下的腐败气味,丝丝缕缕钻进楚律的鼻腔。
这味道,远比后厨馊掉的菜叶子更让人作呕。
楚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平静地感受着这一切。
他忽然觉得,这牢狱的腐朽气味,与某些人身上的味道,并无二致。
见楚律沉默不语,竟像是神游天外,韩啸风心头的火气更盛,嘴角却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
他那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在烛光下闪着黏腻的光。
“好,你不愿意说,咱们就不说那个。”
“那就说说,这五年来,你为什么要去见那些怪人。”
凭着遍布全城的爪牙,督捕司早已将楚律的底细翻了个遍。
五年来,每到腊月二十三。
这个瘦弱的小帮厨,都会雷打不动地提着一盒酱菜,孤身前往南城外的雨花山。
“没什么理由。”
少年的回答简单得像一句敷衍。
“就是要去。”
但韩啸风从这过分的简单里,嗅到了极不简单的味道。
为什么偏偏是祭灶的小年夜?
为什么一个帮厨,要跑到荒山野岭去?
为什么五年,风雨无阻,晴雪不断?
巧合?
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密教仪轨?
再联想到那位连当朝宰相都得礼敬三分的二掌柜,竟会放任自己的人被如此轻易带走,甚至还亲自恭送出门。
韩啸风断定,眼前这个少年,就是一切谜团的线头。
可偏偏,部堂的死命令就像一座山压在头上。
灼华楼。
又是这该死的灼华楼!三年前折在里面的那个兄弟,尸骨都还没找全。
一座酒楼,能历经王朝更替而屹立不倒,绝不可能留下楚律这么一个明显的破绽。
除非……
这个破绽,本身就是被刻意抛出来,用以掩盖更大秘密的诱饵。
思路,又绕回了灼华楼本身。
韩啸风心念电转,原本暴躁的眼神瞬间沉寂下去。
他挥退了左右的捕役,牢房里只剩下他和楚律两人。
“楚小哥,三爷知道你有难处。”
韩啸风换上了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将那颗硕大的头颅凑到楚律面前,压低了声音。
“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你跟三爷交个底。”
“二掌柜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诱哄。
“或者,你告诉我……”
“他的背后,到底是谁?”
楚律闻言,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出了韩啸风那张写满急切的脸。
二掌柜需要人撑腰?
楚律的心底,闪过一丝讥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二掌柜,向来只为别人撑腰。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醉酒后打听二掌柜底细的掌勺大师傅,尸骨恐怕早就凉透了。
楚律想起了临行前,二掌柜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的嘱咐。
他微微挺直了些许佝偻的背脊。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三爷,有些事情,知道了,对您不是好事。”
“不知道,也未必就是坏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韩啸风的肩膀,望向墙角那片阴湿的青苔。
他学着二掌柜那副淡漠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后厨有些锅,盖子一旦揭开,烫着的就不是手了,是命。”
这一刻,少年那瘦弱的身躯没有变,但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告诫,平静,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威严。
韩啸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死死盯着楚律,眼中的惊异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小子……竟敢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
“哼,烫的是命?”
韩啸风怒极反笑,猛地站直了身体,巨大的阴影将楚律完全笼罩。
“老子看你是活腻歪了!”
煞气扑面而来。
那少年却始终泰然自若,不惊不惧。
这般心性,绝非常人。
韩啸风心中最后一丝耐心被消磨殆尽。
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疯狂。
事已至此,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来人!”
他对着门外一声怒吼。
“请老祖宗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