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啸风一声咆哮。
声浪在封闭的牢房中轰然炸开,撞上湿冷的墙壁,又被沉闷地弹回。
门外,两名候着的捕役身子狠狠一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他们惊恐地对视。
双脚却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地上,谁也不敢先动。
“没听见?”
韩啸风的嗓音里,再无半分暴躁,只剩下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一个年长的捕役嘴唇哆嗦,只能硬着头皮,将半个身子探进门里。
他脸上挤出的笑,比哭丧还难看。
“三爷,真……真要请?”
“请!”
韩啸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那个“请”字,带着冰冷的棱角,一寸寸碾过听者的神经。
“再他娘的废话,老子就请你们两个先尝尝鲜!”
那捕役脖子狠狠一缩,像是被大锤砸中后心,连滚带爬地跑了。
牢房内,重新陷入绝对的死寂。
摇曳的烛火,将韩啸风的影子投在墙上。
那影子疯长、扭曲,仿佛在恭迎一尊来自深渊的邪神,连他自己都将被一并吞噬。
他不再看楚律。
那双充血的眼睛,此刻死死钉在牢门的方向,瞳孔深处,是连他自己都试图压制的惊悸。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沉重如破风箱的嘶鸣。
他在等。
那副姿态,哪里是在等一件刑具。
分明是在恭迎一尊能决定他命运的神。
一尊邪神。
楚律依旧端坐着,背脊挺得像一杆长枪。
他能清晰感觉到,随着那声命令,空气里的某种东西彻底变了质。
先前是阴冷,是腐朽。
此刻,却多了一层发自骨髓的敬畏。
甚至……是来自施暴者的恐惧。
就连韩啸风一身的蛮横凶悍,都被这股无形的气场强行压制,化为一种押上一切的凝重。
“老祖宗”。
究竟是何物,能让督捕司这群杀人不眨眼的豺狼,都露出这种神情?
楚律的心跳,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紊乱。
他想起了二掌柜临别时的眼神。
想起了灼华楼后厨那口终年不息的灶火。
想起了这五年,他在雨花山遇到的那些行踪诡谲的“怪人”。
无数线索在脑中闪现,他抓不住,却能感觉到那股风吹来的方向。
吱呀……
沉重的牢门再次被推开。
进来的,是四名捕役。
四人合力,抬着一只狭长的黑漆木箱,脚步落地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们神情肃穆到近乎麻木,仿佛抬着的不是木箱,而是某位王公的棺椁。
箱体吞噬着烛火的光,像一块从永夜里切割下来的墓碑。
箱身上用赤铜镶嵌着扭曲的纹路,非鸟非兽,非符非箓。
多看几眼,便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咚。
木箱被轻放在地。
那一声闷响,并不重,却直接砸在人的心口上。
为首的捕役对着韩啸风深深一揖,一言不发,带着另外三人急速退走。
那副模样,不是躲避,是逃命。
牢门再次被体贴地关好。
韩啸风走到木箱前,蒲扇般的大手伸出,在那粗糙的箱盖上缓缓抚摸。
他的动作,有一种与屠夫身份极不相称的虔重。
“小子,你可知这是何物?”
韩啸风没有回头,声音幽幽传来。
“咱们督捕司的‘老祖宗’。”
“或许是前朝,或许是前朝的前朝,一个太监手里传下来的。”
“它不伤皮肉,不损筋骨,历代帝王都赞它有仁心,是德刑。”
韩啸风说到这里,嘴角咧开,露出满口黄牙。
那笑意里,没有活人的温度。
“可我们这些当差的心里都清楚。”
“这世上,再找不出比它更毒的物件儿。”
“进了这督捕司,甭管你是铁打的汉子,还是嘴镶了金边的贵人,见了‘老祖宗’,就没一个能扛住的。”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箱子两侧的铜扣。
一举一动,满是献祭般的仪式感。
咔哒。
咔哒。
两声脆响,在这片凝固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尖锐。
箱盖缓缓掀开。
没有刀枪剑戟,没有烙铁皮鞭。
箱中,只有一块明黄色的绸缎。
绸缎之上,静静躺着一条一尺长的“鱼”。
鱼身通体乌黑,材质非金非木,遍布的细密鳞纹,让它看起来像是刚刚脱水而死的活物。
鱼嘴大张,口中含着一颗暗红色的珠子。
那色泽,是凝固了千百遍的血。
唯独鱼眼处,是两个黑沉沉的空洞。
只消多看一瞬,魂魄便要被那深不见底的黑洞扯进去,撕个粉碎。
这东西与其说是鱼,不如说是一件透着无边邪性的法器。
“此物,名曰‘听魂’。”
韩啸风终于转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病态的狂热。
“部堂不让用刑,可没说不让叙旧。”
“这‘老祖宗’,最喜欢听人讲心里话。”
“你有什么不想说的,不敢说的,忘了说的,它都会帮你一一记起来!”
他探手入箱,指尖悬在黑鱼上方,停顿了片刻,才用双手虔诚地将它捧起。
黑鱼离箱的刹那。
牢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一股腥甜的气味才轰然炸开!
那味道初闻不重,却霸道地渗入七窍,在脑海中炸响一声惊雷!
灼热!
翻搅!
楚律脑中嗡的一声,眼前的烛火瞬间扭曲、拉长,变成一片蠕动、沸腾的赤红光海。
韩啸风捧着黑鱼,一步步逼近。
“二掌柜的面子,我给了。”
“部堂的命令,我也听了。”
“是你自己不珍惜,就怨不得三爷我心狠手辣!”
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带着重重叠叠的回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他喉中一同嘶嚎。
舌尖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楚律猛地咬下!
满口血腥是此刻唯一的真实,强行撕碎了眼前的幻象。
他死死盯着那条越来越近的黑鱼,盯着韩啸风脸上扭曲的狂笑。
冷汗早已浸透背心。
那件补丁短衫变得冰冷粘腻,紧贴着每一寸颤抖的皮肉。
这不是刑具。
这是邪物!
“拿着。”
韩啸风已站定在他面前,巨大的阴影将少年完全吞噬。
他将那条冰凉滑腻的黑鱼,猛地塞进楚律手中。
“跟老祖宗好好聊聊,把你肚子里的秘密,一五一十,全都给老子倒出来!”
指尖触碰鱼身的刹那。
一股无法言喻的阴寒,自指尖炸开,瞬间穿透皮肉!
那不是皮肉上的冷。
是生机被强行抽走的枯萎感!
是魂魄被冻结的死寂!
无数冰冷的针尖,沿着他的经脉悍然逆流!
它们的目标不是心脉。
是他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