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阴寒并不侵蚀皮肉。
它直接凿向生灵的根源,带来一种源自魂魄最深处的“凋零”感。
楚律的魂,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滑腻触须死死缠住,正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拖向没有光、没有声音的无底深渊。
韩啸风那张狞笑的脸在视野中拉长、变形,最终化作非人的尖啸,在脑海里回荡。
眼前的烛火。
斑驳的墙壁。
冰冷的铁栏。
所有的一切都在融化、坍塌,最终汇成一片粘稠、蠕动、散发着恶臭的血色汪洋。
无数幻象在血海中升腾。
他看见了灼华楼油腻潮湿的后厨,那口永远在翻滚的汤锅。
他看见了聚宝门上空,簌簌飘落的雪,冰冷地落在他的眉间。
他看见了那柄划破漫长冬夜的剑,以及剑锋上倒映的、他自己决绝的脸。
这些记忆的碎片,被一股蛮横无理的力量粗暴地翻找、搅动。
那力量要将他藏得最深的隐秘,从他的魂魄里活生生撕扯出来,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楚律的牙关死死咬合。
舌尖被自己咬破的剧痛,是他在这片精神风暴中,唯一能抓住的礁石。
他没有挣扎。
也没有反抗。
只是在魂魄被拖拽的剧烈眩晕中,死死守住了内心深处的一片方寸之地。
那里,是雨花山。
五年。
六十个月。
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
他在那里见过的那些人。
他在那里听过的那些话。
那里,才是他这条无根浮萍,真正的根。
掌中的黑鱼在他手中疯狂地扭动、痉挛,贪婪地吸食着他的记忆,试图凿穿那最后的壁垒。
终于。
它触碰到了。
它看见了一座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荒山。
它看见一个瘦弱的少年,在及膝的深雪里,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走向山巅那座四面漏风的破庙。
庙里,没有供奉神佛。
只有一个须发皆白、身穿破烂紫袍的老人,正用一根随手捡来的枯枝,在铺满庭院的雪地上,专注地画着什么。
黑鱼的窥探,似乎跨越了记忆的长河,惊动了画图的老人。
雪地里,记忆中的老人,忽然抬起了头。
那根本不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那是两轮煌煌大日!
是两个燃烧着、喷薄着无尽金焰的深渊!
轰——!
一尊无形的神山,在楚律的识海中轰然凝聚,又在韩啸风的魂魄里悍然砸落!
“啊——!”
韩啸风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凄厉到扭曲的惨嚎。
他死死捧着楚律双手,强迫他接触“老祖宗”的这个动作,此刻成了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那股通过黑鱼反噬而来的恐怖意志,化作无形的枷锁,将他的双手死死焊在了原地,让他无法挣脱!
这股力量碾碎了他身为督捕司三爷的所有骄傲与酷虐!
他的意识中,只剩下一座从天而降的神山,将他的魂魄意志,碾成齑粉!
噗。
暗红色的血丝,瞬间从他的眼、耳、口、鼻中同时渗出。
楚律手中的黑鱼,则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脆响,仿佛一块被扔进冰水的烙铁。
它通体滚烫,热量惊人,似乎随时会熔化。
鱼身之上,每一片细密的鳞纹都骤然亮起,流淌着岩浆般的灼光。
鱼嘴大张,口中那颗凝固了无数人临终恐惧的暗红珠子,正以一个骇人的频率疯狂闪烁,光芒明灭不定。
最诡异的变化,发生在那对漆黑的眼洞。
那对深不见底的空洞里,竟清晰地映出了一双眼睛!
一双淡漠、威严,燃烧着不灭神火的金色眼瞳!
那条黑鱼,这尊被督捕司上下供奉了不知多少代的“老祖宗”,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愤怒,不是发力。
是恐惧!
是哀求!
是蝼蚁仰望天神时的本能战栗!
在楚律的手中,它猛地将身体向上弓到极致,然后又重重地、决绝地向下弯折。
它的头,朝着楚律的方向,做出了一个叩首的姿态!
咔嚓!
一声清脆到极点的碎裂声。
这个微不足道的叩拜动作,耗尽了它积攒了数百年的所有邪力。
以鱼头为起点,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全身。
韩啸风双目圆睁,眼球几乎要从眶中爆裂出来。
他看到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老祖宗……磕头了?
这个荒谬到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念头,成了压垮他神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砰!
那颗暗红色的珠子,爆成了一蓬细腻的红雾,消散无踪。
紧接着,这尊历经数朝、让无数铁骨硬汉、金枝玉叶都为之崩溃的督捕司邪物,就在他的眼前,寸寸碎裂。
最终,化作一捧毫无生气的黑色沙砾,从楚律的指缝间,簌簌流下。
牢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之气,随之烟消云散。
一切,重归死寂。
韩啸风双腿一软,再也撑不住那山峦般的身躯,扑通一声,瘫跪在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冷汗淋漓,骨头里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只剩下一副被恐惧浸透的皮囊。
他看看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又看看地上那堆已毫无意义的黑色粉末。
最后,他缓缓抬起头,用一种仰视神魔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自始至终都端坐着的少年。
楚律的脸毫无血色,额上挂满细密的汗珠,胸口在微微起伏。
但他坐得依旧很稳。
他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掌心那点残留的黑尘,然后像拂去衣角的灰尘般,轻轻吹了一口气,将它吹散。
这个动作随意至极,仿佛他刚刚捏碎的,不是督捕司供奉百年的“老祖宗”,而只是一块无用的朽木。
然后,他垂下手臂,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眼神,注视着脚下那个失魂落魄的督捕司三爷。
“三爷。”
少年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韩啸风的心上。
“还要继续审么?”
韩啸风嘴唇哆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边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感到撕裂般的疼痛。
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连“老祖宗”都对他叩首……
就在这时。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门外唯一的光,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一袭素白长衫,他的到来,没有惊动地上的半点尘埃,却让这牢狱中凝固的血腥气,都仿佛为之退避三舍。
他的脸上,带着一张温润光洁的白玉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