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素白长衫,那片洁净本不应属于此地。
他不是走入这间牢房。
他是将一方无尘净土,生生“按”进了这人间炼狱。
楚律看着他。
他每一步都轻得诡异,脚尖落地,却未曾踏实,竟没有惊动地上半点尘埃。
然而,那凝固的血腥气,却如畏惧神明般自行退散。
楚律的眼缝微微眯起。
这人。
比韩啸风带来的威胁感,重了百倍。
瘫在地上的韩啸风,在看清那张白玉面具的瞬间,脑子里刚刚因恐惧而绷紧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他眼中的光,碎了。
整个人,也跟着碎了。
他手脚并用地挣扎,疯了般想要站起。
可他的双腿,此刻是两条被人抽去骨头的死鱼,只是徒劳地在粘稠的污血里扑腾。
溅起更浓的腥气。
污血,糊住了他的眼,他的脸。
他浑然不觉。
最后,他放弃了挣扎。
韩啸风将额头重重磕在潮湿冰冷的砖地上。
一个五体投地的姿态。
卑微到了尘埃里。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栗,连呼吸都死死屏住。
仿佛多喘一口气,都是对眼前神祇的亵渎。
楚律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能感觉到,韩啸风的恐惧,抵达了一个全新的、令人费解的顶点。
那是一种比面对“老祖宗”时,更深沉,更绝望的,源自灵魂的崩塌。
来人没有看地上的韩啸风。
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半分。
他的目光,只落在地上那堆黑色粉末上。
他径直走到粉末前,缓缓蹲下身。
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拈起一撮黑沙。
指尖轻轻捻动。
那个动作,没有凭吊,没有感怀。
只有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鉴别。
楚律的目光也落在那堆沙砾上。
那曾是督捕司“老祖宗”的本体。
一尊活了数百年的邪物。
“听魂碎了。”
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清越温润,如山间三月风。
可听在韩啸风耳中,却比九幽寒冰更能冻结灵魂。
楚律的背脊,窜起一丝极细的寒意。
这人……知道“听魂”。
而且,他似乎很清楚这东西的根底。
“韩三,你好大的胆子。”
他依旧蹲着,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喜怒。
但就是这种毫无情绪的平静,让韩啸风的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
剧痛,却让他连闷哼一声的胆量都丧失。
“大……大人……属下……属下……”
韩啸风的牙关在疯狂叩击,发出“咯咯”的碎响,一个完整的词也拼不出来。
他想解释。
可那声音里裹挟的无形威压,让他连开口都成了一种奢望。
楚律的胸口微微起伏。
“听魂”反噬带来的虚弱感仍在,四肢百骸都泛着无力。
但他的目光,始终死死锁在那张白玉面具上。
他在分析。
这人是谁?
督捕司内,还有这等人物?
“你们六丁六甲,十二个废物。”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来人站起身,拍了拍指尖。
那里,根本不曾沾染任何尘埃。
他的视线,终于落向地上那滩已经不成形的烂泥。
韩啸风猛地一抖。
“真当自己是天京一霸,无人敢管了?”
“别人喊你一声‘三爷’,你就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
面具后的声音,依旧温和。
却带着一种将人骨血都剥离的蔑视。
“你的虎威呢?”
“对着一个黄口小儿,怎么把自己吓成这副模样?”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无形的刀。
将韩啸风引以为傲的凶名,他横行霸道的煞气,一层层剥下。
撕得粉碎。
他被钉在原地,被这句话钉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楚律的眼神微动。
“六丁六甲”……十二个废物。
这称呼。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绝对上位者的傲慢。
督捕司的六丁六甲,是天京城里能让小儿止啼的凶神恶煞。
可在这人眼中,却只是“废物”二字。
来人的身份,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瞬间在楚律心中被拔高到了一个恐怖的层级。
“这东西毁了,小孙那里,你怎么交代?”
来人踱步至韩啸风面前,垂眼俯视着他。
“或者,你指望我去替你分说?”
小孙。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韩啸风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崩断。
而楚律的眼底,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小孙?
刑部尚书,孙甫!
那个跺一跺脚,大秦官场都要震三震的通天人物。
在此人口中,竟只是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小孙”。
一瞬间,楚律感觉自己头顶的天,塌了。
这一次,神仙难救。
来人不再理会这条已经断了脊梁的废狗,他转过身。
终于,正视那自始至终端坐着的少年。
白玉面具,正对楚律。
那面具上没有开出眼洞,一片光洁如镜。
楚律却感到一种被彻底洞穿的审视感。
自己的骨骼、血脉、乃至魂魄深处的秘密,都在那片白玉前,无所遁形。
他的心跳,慢了一拍。
他被看穿了。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能扛住‘听魂’的反噬,还能坐得这么稳。”
“不简单。”
来人绕着楚律走了一圈,步履极轻。
落在死寂的牢房里,竟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的审视,像是在评判一件未经雕琢的稀世神料,估算着其价值。
楚律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头顶掠过,直贯脊椎。
他知道,对方在探查他的根骨。
“不是你毁了它。”
他停在楚律身侧,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了定论。
“是它,不配听你的过往。”
楚律的呼吸,第一次出现了紊乱!
这句话,比“听魂”带来的刺骨阴寒,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藏在袖中的指尖,猛地蜷缩起来。
这人……
知道雨花山!
他知道那个于山巅之上,一笔画出山河万象的枯槁老人!
他更知道,那不是他主动摧毁“听魂”,而是“听魂”这等邪物,根本无法承载他过往所沾染的滔天因果!
这个秘密。
天下间,知晓者屈指可数。
“灼华楼的二掌柜,倒真是舍得。”
来人的手,缓缓伸向楚律的发髻。
似乎想触碰那根承载着天大因果的玉簪。
楚律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刻瞬间绷紧,一股强烈的反抗冲动涌上心头,却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死死按住,连喉结都未曾滚动分毫。
那人的指尖,却在寸许之外停下,再未前进。
楚律体内的血液,几乎凝固。
灼华楼!
二掌柜!
他竟连这根玉簪的来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自己与灼华楼的牵扯!
这人……究竟是谁?
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他收回手,负于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