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
命令。
而非请求。
楚律从冰冷的木凳上站起。
久坐僵硬的双腿传来炸裂般的酸麻,他将这股剧痛死死压在心底,脸上不见分毫,仿佛那僵硬的不是自己的血肉。
他的视线,落在韩啸风身上。
曾经的督捕司提司,此刻正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浑身颤抖,冷汗淋漓。
他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带着痛苦的痉挛。
白袍人没有等他。
白袍人自顾自走向门口,白靴踩在脏污的地面,却不染一丝尘埃。
落地无声。
楚律跟了上去。
韩啸风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稳,脸色惨白如纸,却强撑着,弯下腰,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将两人送出了牢门。
他甚至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地面,额头抵着膝盖,颤声说道:“恭……恭送大人……”
沉重的玄铁牢门在身后关闭,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门内那股由血腥、铁锈和腐朽混杂成的浓浊,被彻底斩断。
门外,是冬夜。
是干净到能割伤肺腑的寒意。
冷风如刀,瞬间贯入领口,激起一片刺痛的疙瘩。
他们走出了督捕司。
无人阻拦。
那些曾在韩啸风面前卑躬屈膝的捕役,此刻纷纷垂下头颅,身体死死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们恨不得能把自己融进墙壁的阴影里,为那道白色的身影让开一条绝对干净的路。
那不是敬畏。
是恐惧。
是生命在面对天敌时,源于骨髓最深处的战栗。
布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在这死寂的皇城里,这声音被衬得格外刺耳。
楚律默默记下路线。
他们走的方向,并非出城。
是禁宫。
是皇权的最深处。
一道又一道宫门在他们面前洞开,悄无声息。
守门的禁军披着锃亮的玄铁甲,长戟如林,是大秦最精锐的卫士。
可当那道白色的身影经过时,他们只是默默垂首。
行礼的动作精准划一,不似活人。
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关节。
那张玉面,就是通行无阻的圣旨。
最终,他们停下脚步。
一座塔。
黑色的巨塔拔地而起,塔尖欲要刺破低垂的雪云。
塔身共九层,不知由何种黑石建成,正贪婪地吞噬着周遭一切光亮,月光与雪光落于其上,皆如泥牛入海。
它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巨大的空场上,与周遭所有殿宇楼阁都隔着遥远的距离。
这里是权力之外。
这里是人间之上。
越是靠近,楚律越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震颤。
那嗡鸣不入双耳,却在他的骨骼中直接回响,五脏六腑都成了共鸣的腔体。
此地的灵气,浓郁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滚烫的气流直灌肺腑,与督捕司死牢中的沉沉死气,是两个极端。
无数肉眼不可见的阵法,被织进了塔身与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这是另一种堡垒。
守护着比皇权更古老、更绝对的东西。
“司天台。”
白袍人没有回头,只丢下这三个字,便推开了沉重的青铜门。
塔内没有楼梯。
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上面刻满了繁复的符文,幽光流转,如星河呼吸。
他率先踏上平台。
楚律跟了进去,心脏却在疯狂擂鼓,大脑飞速盘算。
督捕司。
禁军。
司天台。
这个戴着玉面的人,究竟是谁?
将自己从必死的绝境中捞出,又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光芒陡然炸开!
眼前的世界化作一片奔涌的光之洪流。
一股轻柔却无可抗拒的气流将他托举而起。
一切,只在呼吸之间。
他们到了塔顶。
这里四面洞开,毫无遮挡,能将整座卧在皑皑白雪下的天京城尽收眼底。
高处的风尖锐呼啸,穿过拱门,带来了雪与远方松林的凛冽气息。
那人走到塔边,背对楚律,白色的袍角在风中狂舞。
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
俯瞰着脚下沉睡的广袤都城。
如神明审视着自己的棋盘。
然后,他抬起双手,放在了脸侧。
玉质面具,被摘了下来。
他转过身。
那是个女人。
一张剔除了所有人间烟火气的脸。
轮廓是权力与意志淬炼出的绝对锋利。
五官精致到了极点,却没有任何柔媚,只有冰雪与钢铁般的质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双眸子是纯粹的黑,不映天光,不照人影,只藏着一片绝对的、理性的寒冬。
能将人心最深处的隐秘与欲望,都冻结成冰。
一缕散落的黑发被风吹过脸颊,她浑不在意。
面具后那温润的声线消失了。
眼前的女人,是冰与权的化身。
“本官,司天台监正,秦凝。”
她的声音清越冷冽,每一个字都像冰块砸在楚律的心上。
监正。
楚律的心脏骤然一紧。
这个名号,在大秦几乎等同于天意。
她没有提自己的封号。
因为“监正”二字,已重逾山海。
秦凝看着楚律,那目光是一种审视,是顶级工匠在审视一件刚刚出土、带着泥污,却质地绝佳的璞玉。
她想看看,这块璞玉,能否被雕琢成她需要的那把刀。
“赵王之死,”她开口,语调平直,但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极淡的,连楚律都难以捕捉的波澜,“并非意外。”
楚律依旧沉默。
但那颗在“听魂”秘术前都未曾动摇的心脏,结结实实地,漏跳了一瞬。
“他是我哥哥,”秦凝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像冰刃划过,“先王,大秦武道第一人。能让他毫无反抗地死去,甚至不惊动王府内任何一名护卫……”
她的话没有说完。
但未尽之言,化作了足以压垮一切的重量。
这背后藏着的力量,足以轻易碾死一百个、一千个楚律。
“为什么是我?”
楚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是他今晚的第一个问题。
他问的不是原因,而是……价值。
他想知道,自己这件“工具”的价值在哪里。
秦凝唇角微动,那不是笑意,而是某种更冷的东西,一种看到猎物终于上钩的掌控感。
“因为你被卷入了,”她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楚律的过去与未来,“也因为……你很有趣。”
说话时,风向微转。
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被送到了楚律鼻端。
那味道很淡,清雅绝尘,不似人间花草,也非宫中熏香。
更像某种古老祭祀上,用以沟通天地的神香。
这香气,是她绝对冰冷的气场里唯一的裂痕。
是藏于万载冰山之下的地火。
楚律的脑海飞速转动,将这独特的味道,与赵王案卷宗里一片衣角残布上、那几乎被血腥完全掩盖的极淡香气联系起来。
他的心跳,再次失序。
秦凝的目光陡然迫近,如实质的剑,将他的思绪钉在原地。
“他死前,在秘密追查一桩旧案。”
“一桩与前朝遗物有关的案子。”
“他触碰了禁忌,所以被灭口。”
她终于抛出了诱饵。
也是套在楚律脖颈上的,第一道枷锁。
“赵王案的卷宗,明早会定性为‘意外’,出现在我的桌上。而你,楚律……”
秦凝停顿下来。
清冷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算计的光芒,亮得惊人。
“作为唯一的‘活口’,除了我之外,这世上唯一知道真相是‘谋杀’的人……”
“你,想活吗?”
审讯结束了。
一场更凶险、更致命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她等他选择。
她笃定他没得选。
因为对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活着,本身就是无法抗拒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