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雪,似乎也停了。
楚律与秦凝的对视,让这九层高塔之上的方寸天地,陷入了比严冬更彻底的死寂。
活吗?
楚律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从秦凝口中说出,不是恩赐,是交易,是枷锁。
他终于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监正大人,活着分很多种。”
“摇尾乞怜的活,猪狗不如的活,都太累。”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有了锋芒,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我的命,值什么价?”
秦凝眼中那片理性的寒冬,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一个砧板上的鱼肉,非但不求饶,竟还敢谈价。
有意思。
“你的命,值一个真相。”
秦凝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脚下那片被皇权与欲望浸透的都城。
“赵王府的案子,明面上会了结。”
“但私底下,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她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皇城中轴线的最深处,那个连她这座高塔都需仰望的方向。
“大秦的根基,是龙脉。”
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引动了某种共鸣,让楚律脚下的黑石都发出一阵细微的嗡响。
“我哥哥死前,一直在追查龙脉异动。”
“司天台的堪舆记录显示,自半年前起,龙脉之气就时有凝滞,其源头,指向城南雨花山下,一处前朝留下的废弃‘气眼’。”
雨花山。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楚律心口。
“他去查了,然后就死了。”
秦凝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对手抹去了所有痕迹,却算漏了一件事。”
“他们以为,把水搅浑,扔出一个灼华楼的小帮厨做替死鬼,就能让所有人把目光都盯在你身上。”
“却不知,这反而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由头,将你这个‘要犯’,从督捕司那群废物手里,名正言顺地提出来。”
原来如此。
从始至终,自己都是一颗被精准算计好的棋子。
唯一的变数是,这颗棋子,似乎比执棋者预想的,要硬一些。
“走吧。”
秦凝重新戴上那张隔绝了所有情绪的白玉面具。
“该去见见我手下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了。”
她转身踏上中央的符文平台,没有再多看楚律一眼。
光芒流转,两人再次下沉。
塔底,不再是空无一人的孤寂。
这是一个更加宽阔的大殿,穹顶之上,绘制着繁复的星图,一道道幽蓝色的光辉在星图间流淌,汇入地面上纵横交错的阵法刻线之中。
空气里灵气激荡,吸入一口,便觉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七道身影,如七杆标枪,静立于殿中。
他们身着统一的藏青色星官袍,袍上以银线绣着不同的星斗图样。
见到秦凝现身,七人同时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甲胄摩擦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合响。
“恭迎监正!”
声如洪钟,震得殿内灵气都为之一荡。
“起来吧。”
面具后的声音,恢复了温润无波。
七人起身。
七道锐利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秦凝身后的楚律身上。
审视,怀疑,不屑,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
楚律那一身打满补丁的短衫,在这群气息渊渟岳峙的星官面前,显得格外刺眼。
“监正。”
一个站在最前方的青年星官踏出一步,他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悍勇之气。
“司天天重地,为何会带一个……外人进来?”
他刻意加重了“外人”二字,目光扫过楚律,如同在看一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秽物。
袍角的银线,绣的是“开明”星。
北斗第二星。
“开明,本官行事,需要向你解释?”
秦凝的声音没有起伏。
“属下不敢!”
开明星官躬身,语气却不见半分退让。
“只是此人乃赵王案要犯,身染血腥,秽气缠身。”
“让他踏入天枢殿,是对星君的大不敬!更是脏了监正您的眼!”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其余六人虽未开口,但脸上的神情,显然都是认同。
一个连王公贵胄想进都得层层上报的地方,竟让一个后厨的帮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这是对他们“北斗七星”最大的侮辱。
秦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种沉默,被开明视作了默许。
他心中的火气更盛,嘴角咧开一个凶狠的弧度。
“监正不便出手,就让属下来为他‘净化’一番!”
话音未落。
一股无形的重压,轰然降临!
那不是物理层面的力量,而是一种源自精神的碾压。
开明双目神光暴涨,以司天天秘法,调动了此地阵法的一丝威能,化作一座巍峨山岳,狠狠朝着楚律的意志砸了过去!
他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
空气,变得粘稠如水银。
其余六位星官好整以暇地看着,有人甚至抱起了双臂,等着看一场好戏。
那股精神重压撞来的瞬间,楚律的识海甚至没能激起半点波澜。
只是那刚刚听到的“雨花山”三字,仿佛成了引信。
在他的感知里,那座由枯槁老人随手一划造就的无形神山,悄然浮现。
开明观想出的山岳撞来,竟如云烟撞向实体,悄无声息地被尽数容纳、化解,未曾撼动神山分毫。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却在开明的魂魄深处悍然炸开。
他脸上的狞笑,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茫然与恐惧。
在他的感知中,自己凝聚的威能,撞上了一座无法理解的、真实不虚的巍峨神山,然后……就被那座山,碾碎了。
下一刻,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力量,循着他与楚律之间的精神链接,反冲而回!
摧枯拉朽!
噗!
开明星官猛地仰起头,双目、鼻孔、嘴角、甚至耳中,同时涌出殷红的血线。
他眼中的神光,在一瞬间彻底熄灭。
整个人就像一截被抽去骨头的烂肉,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死了?
不,只是昏死过去。
大殿内,落针可闻。
那六位原本准备看好戏的星官,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惊愕,呆滞,难以置信。
最后,统统化作了望向楚律的,深深的忌惮与恐惧。
这他娘的……是什么怪物?
楚律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地上那个七窍流血的倒霉蛋。
秦凝脸上的玉面,阻挡了她所有的表情。
但楚律能感觉到,面具之后,那道始终冰冷理性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
她一步跨出,瞬间来到开明身边,蹲下身。
两根修长洁白的手指探出,指尖萦绕起一缕幽蓝星辉,轻点在开明的眉心。
星辉如水,渗入其中,随即倒映出一片破碎混乱的魂海景象。
那不是上级对下属的关切。
更像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恼火与心疼。
检查完毕,秦凝站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剩下的六人。
“废物。”
她只说了两个字。
六位星官齐齐垂首,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到楚律身上。
那目光,穿透了白玉面具,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有震惊,有审视,有利弊的权衡,更多的,是一种发现了某种超出掌控的、极度危险之物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