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下去,扔进寒潭,泡到他清醒为止。”
秦凝的声音不带温度,像在处置一件用废了的物件。
剩下那六名星官,身子齐齐一震。
寒潭是司天台惩戒弟子的地方,潭水引自地底阴脉,寻常人泡上一时半刻,便要寒气入骨,折损半生修为。
无人敢有异议。
两人上前,架起昏死过去的开明,另外四人对着秦凝躬身一揖,几人动作僵硬地退出了天枢殿。
自始至终,没人再多看楚律一眼。
先前的敌意与不屑,已化为一种更深的东西。
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敬而远之。
空旷的大殿,重归寂静。
只剩下穹顶星图流转的幽光,在两人之间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你到底是什么?”
秦凝终于开口,她没有摘下面具,但那声音里,温润的外壳已经剥落,只剩下最纯粹的、冰冷的探究。
楚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看着地上的那滩血。
血是开明的。
但开明为何吐血,原因在自己身上。
秦凝等了片刻,见他缄默,也不再追问。
她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了一卷事物。
不是纸,也不是寻常的锦帛。
那是一张不知取自何种异兽的皮,呈一种陈旧的暗黄色,质地柔韧,边缘还有不规则的撕裂痕迹。
展开时,没有半点声响。
图卷被递到楚律面前。
一股若有似无的、阴冷中夹杂着陈腐的气味,钻入鼻腔。
这味道,与“听魂”碎裂前的腥甜有几分相似,却更古老,更隐晦。
“这是从我哥哥的书房暗格里找到的,他死后,这是唯一的遗物。”
秦凝的语气恢复了平直。
“王府的仵作验过,他坠马身亡前,身上就沾染了这种气息。”
楚律伸手接过。
图卷入手,是一种诡异的温凉,仿佛握着一块活物的皮肉。
他将其完全展开。
上面绘制的,并非山川地理,也非城郭舆图。
那是一团由无数扭曲的线条和诡谲符号构成的、毫无规律的混沌。
线条有粗有细,颜色深浅不一,像是用某种鲜血混合着墨,在不同时间分批绘制而成。
外人看来,只是一副胡乱的涂鸦。
可当楚律的目光落于其上的瞬间,他脑海中,雨花山巅那座破庙的景象,一闪而过。
雪地里,老人用枯枝画下的那些线条,那些他当时完全看不懂的痕迹,此刻竟与眼前这张图卷上的某些部分,悄然重合。
这不是画。
是阵图。
一幅残缺的、以某种他从未见过的古法绘制的阵图。
雨花山那五年,老人从未系统地教过他什么。
兴之所至,或是在雪地上画几笔,或是对着一草一木讲几句。
那些零散的片段,像无数散落的珠子,楚律一直以为毫无用处。
直到此刻,这些珠子,被这张图卷上的一根线,悄无声息地串了起来。
他的手指,抚过图上的一处。
那里,是所有线条最终汇聚的中心。
一个用朱砂反复描摹的,形如漩涡的符号。
阵眼。
“这东西,你看得懂?”
秦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一直观察着楚律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从他接过图卷时的平静,到他目光触及图卷时的那一瞬凝滞。
她断定,他看出了什么。
“看不懂。”
楚律回答得很快。
“只是觉得,这东西画得很怪。”
他的目光,却死死黏在那阵眼上。
他想起老人曾醉酒后,指着山下一片乱葬岗说过的一句话。
“世间万阵,脱不出‘气’与‘引’二字。聚天地之气,寻万物为引。上乘者,以活人为引,夺其造化,窃其命数,最是阴损不过。”
以活人为引……
楚律的指尖,在阵眼旁的一小片空白处,轻轻拂过。
那里,用一种几乎与兽皮底色融为一体的淡墨,写着一行极小的字。
字迹极古,非篆非隶。
但楚律认得。
老人在教他识字的最初,教的就是这种早已断绝传承的“骨文”。
老人说,这是最接近天地本源的文字。
楚律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行字,是一组生辰八字。
庚申年,戊寅月,甲子日,丙寅时。
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熟悉这组八字。
这是他的生辰。
原来如此。
赵王案的要犯。
灼华楼的牵扯。
督捕司的审讯。
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不是意外。
他不是什么被意外卷入的棋子。
他是这场棋局的核心。
是那只用来启动整座大阵的,血淋淋的“祭品”。
一股寒意,比“听魂”的侵蚀更刺骨,从他脊椎的最底端,轰然窜起,瞬间炸遍四肢百骸。
他握着图卷的手,纹丝不动。
脸上的表情,也未曾改变。
可秦凝却捕捉到了。
她捕捉到了他瞳孔深处,那一点针尖般大小的、骤然的收缩。
以及,他周身的气息,在那一刻,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向下沉坠的凝固。
她在思考。
一个后厨帮厨的生辰八字,为何会出现在一张关乎龙脉气眼的古老阵图上?
这背后代表了什么?
赵王查到这张图,然后死了。
这张图,指向了楚律。
一个天大的阴谋,被这张薄薄的兽皮掀开了一角,而楚律,似乎正是这阴谋风暴的中心。
秦凝的思绪飞速转动,无意识地,她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发髻上的一枚凤钗。
指尖在冰凉的钗头上,极有韵律地,轻点着。
那是一个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陷入深度算计时才会有的习惯性动作。
优雅,却透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静。
她原本的计划,是利用楚律这根线,顺藤摸瓜,找出杀害兄长的真凶。
可现在,这根线,本身竟成了谜底。
一个棘手到,连她都觉得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噬的漩涡。
楚律将图卷缓缓卷起,重新递还给她。
“监正大人,这东西太邪门。”
“您最好,还是别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秦凝没有接。
她只是看着他,那张白玉面具隔绝了所有情绪,可面具之后,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却风暴汇聚。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比她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也危险得多。
“现在,它归你了。”
秦凝的声音,比先前更冷了几分。
“从今天起,你就是司天台的‘客卿’。”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司天台半步。”
“你的任务,就是弄明白,这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
这不是商量。
是命令。
也是一种变相的囚禁与保护。
她要将这件最不稳定的“证物”,牢牢锁在自己眼皮底下。
楚律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的女人。
她知道了。
她一定是从自己的反应里,猜到了什么。
她没有点破,却用一个“客卿”的名号,将他彻底绑死在了司天台这条船上。
“大人,我只是个帮厨,恐怕担不起这差事。”
楚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秦凝的嘴角,在面具后,勾起一个无人能见的弧度。
“你担得起。”
“因为赵王查到,启动这处气眼,需要一个特定的‘血引’。”
她终于图穷匕见。
“而那个人的生辰八字,”她顿了顿,一字一顿,像冰锥砸落,“你的反应,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是你,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