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对吗?”
秦凝的声音不重,却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楚律的魂魄。
天枢殿内,星图流转的光辉,在这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楚律没有回答。
他只是握着那张冰凉的兽皮图卷,指尖下的触感,第一次变得像在触摸自己的墓志铭。
原来,所谓的要犯,所谓的牵扯,都只是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
他不是意外闯入舞台的看客,而是从一开始,就被绑在祭坛中央,等待着屠刀落下的那个牺牲。
聚宝门的雪,灼华楼的灶火,督捕司的腥臭,甚至是此刻司天天台的灵气,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他生辰八字这根看不见的轴,疯狂旋转。
他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干涩的嘶磨。
他这条无根的浮萍,原来早就被人预定了根落在何处——一座不见天日的坟墓里。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阵急促到失了章法的脚步声,从殿外轰然闯入。
“监正!”
一名身着星官袍的青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褪,神情是见了鬼一般的惊骇。
他甚至忘了行礼,直接扑倒在秦凝面前数步之遥的地方,声音抖得不成调。
“出……出事了!”
秦凝的目光从楚律身上移开,落在那名失态的下属身上。
她没有呵斥,因为她知道,能让司天天台的“天权”星官慌乱成这样,天京城里,必然是天塌了。
“说。”
面具后的声音,只有一个字。
天权星官大口喘着气,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指着皇城的东南方向,眼中是纯粹的恐惧。
“刑部……刑部尚书孙甫,一炷香前,暴毙府中!”
秦凝周身的气场,骤然收缩!
那是一种无声的内敛,却比任何外放的威压都更可怕。
大殿内的灵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停止了流淌。
楚律的心,狠狠一沉。
小孙。
那个在白玉面具口中,可以随意使唤的“小孙”。
那个跺一跺脚,大秦官场都要震三震的刑部尚书。
死了?
“死因。”
秦凝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积雪。
天权星官的嘴唇哆嗦着,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惊惧地扫过楚律,最后才敢对上秦凝的方向。
“卑职……卑职刚刚收到金吾卫的紧急密报……孙尚书的死状……”
他猛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说什么禁忌的秘闻。
“七窍流血,神魂衰竭……与……与刚刚被抬下去的开明,一模一样!”
轰!
这句话,比一百个韩啸风的咆哮更具威力。
它在空旷的天枢殿内炸开,将那短暂的死寂,炸成了粉碎!
灭口!
这两个字,同时在秦凝和楚律的心中浮现。
秦凝的身体,有了一瞬极其细微的僵硬。
她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停顿了片刻,最后落在了身侧一张由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的长案上。
笃。
笃。
笃。
她的指尖,开始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玉案上轻轻敲击。
那韵律依然平稳,却比之前急促了一分,一下下,仿佛在催促着什么,又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将她内心失控的怒火与烦躁,泄露了一丝。
她算错了一步。
她以为自己是黄雀,却不知螳螂身后,还藏着一条更迅猛、更毒辣的蛇。
对手不仅知道阵图的秘密,甚至比她更快地反应过来,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隔着重重府邸,精准地抹去了孙甫这个最大的知情人。
孙甫的死,意味着赵王案这条线,断了。
也意味着,对方的棋路,比她预想的,要快得多,狠得多。
这不仅仅是灭口。
这更是一种示威!
是一种隔空投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战书!
她以为把楚律提到司天台,就是将这枚最重要的棋子攥在了自己手里。
现在看来,她反而是替对方,明确了目标。
她将这块滚烫的烙铁,从一口混乱的锅里,亲手捡到了自己的案上。
秦凝的目光,再一次落回楚律身上。
那目光里,审视、算计、警惕……种种情绪交织翻滚,最终,都沉淀为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怒意和一丝极淡的……自责。
是她,让“小孙”去查。
是她的这道命令,将孙甫推上了死路。
正在此时,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玉案上单调的敲击声。
“看来,想知道我生辰八字的人,不止监正大人一个。”
楚律将那张兽皮图卷轻轻放在案上,推向秦凝。
他看了一眼秦凝敲击的手指,从那细微的节奏变化中,他意识到,这位权倾朝野的监正大人,第一次被逼到了守势。
敌人的雷霆手段,让她这位“狱卒”也陷入了麻烦。
而他这个“囚犯”的价值,恰恰因此,变得无可替代。
他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近乎挑衅的话。
天权星官惊得差点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律。
这小子疯了?
这种时候,还敢跟监正开这种玩笑?
秦凝的指尖,停下了。
她看着楚律,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第一次,真正将眼前的少年,视作一个与自己对等的“存在”,而不再是一件有待估价的器物。
死到临头,没有恐惧,没有崩溃,甚至还有心情说笑。
这份心性,已非“有趣”二字可以形容。
是怪物。
秦凝霍然起身。
“天权听令!”
“卑职在!”
“即刻起,封锁天枢殿!启动‘天罗’大阵,司天台进入最高戒备!任何人不得凭信物出入,违令者,杀无赦!”
“遵命!”
“传我将令,北斗七星除开明外,其余五人,立刻放下手中所有事务,轮值守护天枢殿外围。一只苍蝇飞进来,本官要它的命,也要你们的命!”
“遵命!”
一连串的命令,不带丝毫迟疑,冰冷而决绝。
天权星官领命,躬身后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当他退出大殿时,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大殿的青铜门,缓缓闭合。
沉重的机括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穹顶的星图光辉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一道道阵法纹路被彻底激活,在地面上流淌,将整座天枢殿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
现在,这里既是囚笼,也是唯一的避难所。
秦凝走到楚律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寒玉长案。
她没有再提生辰八字,也没有再提客卿的事。
因为那些,都已不再重要。
“雨花山上的那位,”她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探究,一种对失控之物的重新评估,“究竟教了你什么?”
她问的不是阵法,不是修行。
她问的是,那种能让“听魂”叩首,能让开明吐血,能隔空震死刑部尚书的,那种力量的根源。
楚律看着她,看着那张剔除了所有人间烟火的脸。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位新上任的“狱卒”,似乎也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无懈可击。
比如,她现在很烦躁。
那根出卖了她的手指,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什么都没教。”楚律实话实说。
“他只是告诉我,”他顿了顿,学着老人那副醉眼惺忪的模样,扯了扯嘴角,“有些人,想借天地这口锅,煮一锅人肉汤。”
“而我,”楚律指了指自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就是那味最关键的,‘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