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凝脸上那张白玉面具,隔绝了情绪,却隔绝不了决断。
“这锅人肉汤既然已经烧开,与其等着被人捞上桌,不如自己先去把锅砸了。”
她转身,走向殿门,藏青色的星官袍下摆在身后划开一道冰冷的弧线。
“天枢殿的阵法,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对方能隔空震死孙甫,就能用同样的法子,慢慢耗死你。”
楚律跟在她身后,没有说话。
“幕后的人,要的是一个活的‘主料’。”
秦凝的脚步没有停顿,声音从前方传来。
“在汤煮熟之前,他们不会轻易毁了你。”
“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用别的法子,把你从司天台这口‘锅盖’下面弄出去。”
“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比他们更清楚,下一味料,要加在哪里。”
她推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青铜门。
门外,摇光等五名星官肃立如松,见到她出来,齐齐躬身,神情肃穆,眼神里藏着惊疑。
秦凝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向停在殿外的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帷小车。
“监正大人要去何处?”
摇光星官终是没忍住,上前一步开口询问。
“办案。”
秦凝丢下两个字,自己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楚律扫了一眼那辆朴素的小马车,又看了看秦凝决绝的背影,也跟着钻了进去。
权倾朝野的司天台之主,竟会乘坐这种连寻常富户都未必看得上的车驾。
车夫一言不发,扬起马鞭。
车轮碾过积雪,悄无声息地驶出司天台,汇入天京城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里。
车厢内壁上悬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昏黄的光晕将她侧脸的轮廓勾勒得不再那么锋利。
她摘下了面具,随手放在一旁。
那张冰雕玉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是藏不住的疲惫。
那双总是清冷锐利的眼眸之下,也染上了一抹极淡的青影。
楚律第一次看到她这副模样。
这让他觉得,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的女人,与这辆颠簸在雪夜里的小小马车,都产生了一种极不协调的割裂感。
“监正大人也坐这种车?”
楚律开口。
“我还以为您出门,怎么也得是八抬大轿,净水泼街呢。”
秦凝闭着眼,指尖轻轻揉着眉心,连眼皮都懒得抬。
“不想被人当靶子,就得学会怎么当个影子。”
楚律讨了个没趣,耸耸肩。
“地点在城西,大悲寺。”
她忽然开口。
楚律心头一跳。
“那地方,早就废了。”
他轻声说。
大悲寺,前朝皇家寺院,据说当年香火鼎盛,是天子祈福之地。
大秦立朝后,便彻底荒废,如今是城里乞丐和野狗的聚集地。
“废了,才干净。”
秦凝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在昏黄灯光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不再说话,车厢里重新陷入沉默。
楚律靠着车壁,将那张兽皮图卷在脑中一遍遍展开,又一遍遍与雨花山那老人随手画下的痕迹相互印证。
大悲寺。
阵图上所有线条最终指向的那个漩涡状的阵眼,其堪舆方位,确实就在城西。
原来,那不是什么前朝留下的“气眼”,那根本就是一座为了他,而专门设置的祭坛。
马车不知道行了多久,终于在一处破败的院墙外停下。
车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大人,到了。”
秦凝重新戴好面具,率先下车。
楚律跟着下来,一股混合着腐烂与香烛残余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寺庙轮廓,山门早已坍塌过半,只剩下一块写着“大悲寺”的牌匾摇摇欲坠。
周遭死寂一片。
连城中野狗的吠叫都绝迹了,这地方,像被从活人的世界里硬生生挖了出去。
秦凝迈步,正要踏上那积满污雪的石阶。
就在这一瞬间。
楚律发髻上那根翠绿的玉簪,骤然一烫!
那股灼热感,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玉簪内部猛地炸开,像有一根无形的火针,狠狠刺入他的头皮!
一个淡漠而熟悉的声音,没有任何征兆地,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进去,砸了那尊泥佛。”
二掌柜!
楚律的身体,有了一瞬极其轻微的僵硬。
这个命令,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
“怎么了?”
秦凝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白玉面具之后,那道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他这一刹那的异样。
“没什么。”
楚律很快恢复了平静,随口胡诌。
“只是觉得这里阴气太重,让人不舒服。”
秦凝没有追问,转过身,继续向里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早已没有门扇的山门。
院子里杂草丛生,积雪之下,隐约能看到倾倒的香炉和断裂的石碑。
穿过荒芜的庭院,便是大雄宝殿。
殿门虚掩着,上面糊的纸早已破烂不堪,像一张张哀嚎的嘴。
秦凝抬手,轻轻一推。
吱呀——
令人牙酸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传出很远。
殿内的景象,随之映入眼帘。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蛛网密布、尘埃三尺。
正相反,殿内的地面被人打扫得异常干净,甚至连角落里都看不到一点灰尘。
这干净,本身就是一种诡异。
大殿正中,供奉着一尊三丈高的泥塑佛像。
佛像宝相庄严,低眉垂目,嘴角噙着一抹悲天悯人的微笑。
只是那泥胎的颜色过于暗沉,像是被无数人的血浸泡过,透着一股陈旧的邪性。
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从那佛像上散发出来。
阴冷,粘稠。
秦凝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股气息,与赵王府卷宗里描述的,坠马现场残留的诡异气息,同出一源。
楚律的目光,则落在了佛像那双半开半阖的,泥塑的眼皮上。
砸了它。
二掌柜的话,还在他脑中回响,不带任何感情,却带着催促的意味。
可眼前,站着一个司天台监正。
他该怎么动手?
或者说,他该如何,当着这只大秦最敏锐、最危险的雌兽的面,砸了她正在调查的关键证物?
楚律往前走了一步。
“站住。”
秦凝的声音很冷。
“那东西不对劲。”
“是挺不对劲的。”
楚律没停,反而又走近了两步,仰头看着那尊巨大的佛像,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监正大人,您不觉得,它在‘看’着我们吗?”
秦凝面具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楚律忽然扭头看她,笑得更灿烂了:
“对付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讲道理是没用的,得用别的法子,叫它现形。”
话音未落,他已开始活动手腕,发出几声清脆的骨节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