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凝面具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楚律忽然扭头看她，笑得更灿烂了：
“对付这种装神弄鬼的东西，讲道理是没用的。”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发出几声清脆的骨节爆响。
“得用别的法子，叫它现形。”
话音未落，他已不再看秦凝，径直走向那尊俯瞰众生的泥塑佛像。
他的脚步不快，甚至有些懒散，布鞋踩在积满薄尘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一人，一佛。
少年身形单薄，在那三丈高的巨大佛像阴影下，渺小得像一只随时会被碾碎的蝼蚁。
“你要做什么！”
秦凝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厉色。
这尊佛像气息诡异，是目前唯一的线索，绝不能被鲁莽破坏。
楚律像是没听见。
他走到佛像正前方，仰起头，与那双半开半阖的泥塑眼眸对视了片刻。
佛像的微笑悲悯，却透着一股俯瞰死物的漠然。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张虚伪的脸。
他右腿微微后撤，身体拧成一张拉满的弓。
腰腹发力，力道贯通脊背，传递至手臂，最终汇聚于紧攥的右拳之上。
没有真气流转，没有灵力激荡。
这是最纯粹的，来自血肉之躯的，悍然一击！
拳出！
风声呼啸！
这一拳，不偏不倚，正中佛像盘坐的小腹丹田。
“住手！”
秦凝的身形动了，白色的袍袖在空中带起一道残影。
但，晚了。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在大殿内轰然炸开。
那声音不像是拳头砸在泥胎上，更像是攻城锤撞上了朽烂的城门。
以拳头接触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疯狂蔓延！
陈年的彩绘和泥塑表层，簌簌剥落。
那尊保持了不知多少年悲悯姿态的佛像，只是僵持了一瞬。
随即，轰然坍塌！
漫天烟尘，夹杂着泥土的腥气，瞬间将整个大殿吞噬。
巨大的泥块砸在地上，发出连绵不绝的闷响。
秦凝的身形硬生生停在半途，宽大的袍袖一挥，一股无形的劲风卷出，将扑面而来的烟尘强行撕开一道口子。
尘埃缓缓落定。
废墟之中，景象骇人。
佛像坍塌后的空腔里，没有预想中的木质骨架，没有舍利，没有经文。
只有一具骸骨。
一具盘膝而坐，早已干枯的骸骨。
骸骨通体泛着一种暗沉的、玉石般的色泽，显然是生前修为高深，肉身不腐。
即便只剩下骨架，依旧能看出一种镇压万古的威严。
最刺眼的，是骸骨身上那件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形制的——紫袍！
那件紫袍，与雨花山巅，那个醉眼惺忪的老人身上穿的破烂紫袍，是同样的制式。
骸骨那双只剩下骨节的手，交叠于身前。
右手之中，紧紧攥着半块黝黑的令牌。
令牌非金非铁，上面用古老的骨文，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
那兽首，楚律不认得。
可秦凝在看清那半块令牌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脸上的白玉面具，都无法掩盖她此刻身体的剧烈震颤。
她瞳孔中那片理性的寒冬，彻底碎裂了。
一道沙哑、破碎，混合着极致惊骇与愤怒的音节，从她的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挤了出来。
“镇……魔……军！”
这三个字，仿佛抽干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
前朝专为镇压“魔祟”而设的影子禁军！
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镇魔军的骸骨，会被封在佛像里？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闪电般劈开了她的思维。
这不是什么寺庙。
这是一座封印！
一座以前朝镇魔军的强者为“阵眼”的古老封印！
赵王查到的根本不是龙脉气眼……而是这个封印！所以他必须死！
孙甫也是因此被灭口！
而楚律的八字……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为了破开封印的局！
一个为了颠覆大秦国祚的，弥天大谎！
追查凶案？
她竟被这种可笑的幌子，一步步引向了早已掘好的坟墓！
“噗。”
秦凝喉头一甜，一口逆血涌上，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前发黑，险些站立不稳。
那张冰雕玉琢的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得像一张纸。
那不是因为恐惧。
是愤怒！是滔天的、几乎要将她理智焚毁的愤怒！
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赵王，对孙甫之死的，深深的自责与无力。
楚律站在废墟前，没有动。
他看着那具紫袍骸骨，看着那半块令牌，又缓缓回头，看向那个摇摇欲坠的女人。
他听到了“镇魔军”三个字，也看到了她几乎崩溃的神情。
他大概猜到了什么。
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趁机讥讽，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后，他学着秦凝先前的模样，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平静地开口。
“监正大人，你的案子查错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这句话，像两把尖刀，精准地刺入了秦凝最后的骄傲。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眸，死死盯住楚律。
面具之后，那目光已经不再是审视，不再是算计。
那是一种溺水之人在绝望中，抓住唯一一根浮木时，才会有的眼神。
复杂，灼热，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孤注一掷的借重。
她原本的计划，是利用楚律这柄刀，去剖开真相。
现在，她发现，这世上，似乎只有这柄刀，才硬到能跟她一起，去对抗那个即将吞噬一切的深渊。
秦凝缓缓直起身子。
她身上的那股锐气和冰冷，在这一刻，尽数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凝，也更加危险的决绝。
像一柄被逼出鞘后，便再无回转余地的绝世凶兵。
“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什么？”
秦凝的目光越过楚律，死死落在那具紫袍骸骨之上。
既然是封印的阵眼，是根基，那便也是弱点。
要破这个局，必先毁了它！
“刚刚那一拳，再来一次。”
她的声音里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
“对着那具骨头，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