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破屋里突然传出一阵压抑的、低沉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很闷，像是被人用手死死捂住嘴，却又控制不住胸腔的震动而泄露出来的。咳嗽声中，带着一种明显的痛苦和虚弱。
王永华愣住了，这咳嗽声，彻底打破了“鬼怪”的猜想。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可能是一个生病了或者受伤了的人！
联想到那个带着疲惫的叹息，还有这压抑的咳嗽……一个可能性浮现在王永华脑海：这个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所以才躲在这没人来的地方？他拿手电筒，或许只是因为需要光亮？
少年的心，终究是软的。恐惧虽然还在，但一股同情心开始悄悄滋生。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关切：“你……你生病了吗？需要……需要帮忙吗？”
咳嗽声戛然而止。黑暗中的人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短暂的寂静后，回应他的，是更深的沉默。
但王永华能感觉到，那沉默的味道，似乎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少了一些冰冷的戒备，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天色，终于彻底黑透了。无月的夜晚，繁星开始在天幕上闪烁，但对于大地来说，黑暗成了主宰。破屋彻底融入了夜色，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庞大的黑影。远处的村庄，亮起了零星昏黄的灯火，更反衬出此地的荒凉与孤寂。
王永华知道，他必须得走了。夜不归宿，父母肯定会急疯的。而且，在这完全黑暗的环境下，待得越久越危险。
他看着地上那个手电筒的模糊轮廓，又看了看黑洞洞的破屋门口。最终，他做出了决定。他没有去捡那个手电筒，而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手电筒……我先放在这儿。”他对着黑暗说道，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你……你要是需要光亮，就用吧。我……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犹豫，转身快步离开了这片令人心悸的荒地。他甚至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看到什么追出来的东西。
直到跑回村口，看到自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听到母亲隐约的呼唤声，王永华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安全了……但他的心，却留了一半在那间破屋里。
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躲在那里？他生病了吗？他会不会用那个手电筒？
而破屋之内，在王永华离开后许久，一只骨节分明、却有些脏污的手，缓缓地从黑暗中伸出，小心翼翼地，将门口那个手电筒，捡了回去。
黑暗中，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模糊地融入了夜色：“傻……孩子……”
第五章：豆饼与试探
那一夜，王永华睡得极不踏实。破屋的黑暗、压抑的咳嗽、地上手电筒的轮廓，还有最后那句飘忽的“傻孩子”，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恐惧、好奇、担忧，还有一种莫名的、想要靠近的冲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将他裹挟进光怪陆离的梦境。他时而梦见自己走进了破屋，里面端坐着的正是迈克尔·杰克逊，对他微笑；时而又梦见那黑暗中伸出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手，向他抓来……
天刚亮，他就惊醒了，胸口怦怦直跳，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预示着今天可能又是个闷热天气。他悄悄起身，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碌，灶膛的火光映着她疲惫而专注的脸。一股混合着柴火和玉米粥的熟悉气味弥漫开来，这是家的味道，踏实，却也让王永华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
他飞快地扒完早饭，心里盘算着借口。今天不能再像昨天那样毫无准备地跑去镇上了。他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表达善意、打破僵局的东西。目光扫过厨房角落那个装着猪油的瓦罐，旁边还有一小块昨晚吃剩的、黑乎乎的豆饼。豆饼是用榨完油的豆渣掺了少量麸皮烙成的，硬邦邦，粗糙拉嗓子，是穷人家充饥的下等食物，连猪食都比它精细些。但此刻，在王永华眼里，这却是他能拿出的、最实在的东西。
他趁母亲不注意，飞快地将那块比巴掌略小的豆饼揣进怀里，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然后，他像昨天一样，拎起柴刀，说了声“我去砍点柴”，便溜出了家门。
他没有直接去破屋。过早的出现可能会显得突兀，也容易被人发现。他先是在村子附近的树林边缘磨蹭了一会儿，胡乱砍了几根细弱的树枝捆起来，背在背上做个样子。眼睛却不停地瞟向村东头那片荒地的方向。
太阳渐渐升高，闷热感愈发强烈，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树叶都耷拉着。王永华的心也像这天气一样，憋闷、焦灼。他不停地回想昨夜那个咳嗽声，那么虚弱，那个人肯定饿了吧？豆饼虽然难吃，但总能填填肚子。他会接受吗？还是会像昨晚一样，用沉默来回应？
快到晌午时，估摸着村里人多半都在家歇晌，路上人少，王永华才背着那捆小小的柴火，绕了一圈，再次走向那间破屋。
白天的破屋，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更显残破不堪。墙体的裂缝清晰可见，屋顶塌陷的地方露着天光，荒草几乎将门口淹没。但不知为何，王永华觉得，它似乎没有昨夜那么阴森可怕了。或许是因为知道了里面藏着的不是鬼，而是一个可能陷入困境的活人。
他依旧谨慎，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在距离破屋十几米远的一棵老榆树下停了下来，放下柴捆，假装休息。他靠坐在树干上，目光却牢牢锁定了破屋的黑门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破屋那边毫无动静。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烦闷。怀里的豆饼被他的体温焐得有些发热。他开始怀疑，里面的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或者，根本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就在他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传来。不是咳嗽，也不是脚步声，更像是……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很轻，很短促，一下就消失了。
王永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里面有人！他还在！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主动出击。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靠近，而是从怀里掏出那块用干荷叶勉强包着的豆饼。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将豆饼朝着破屋门口的方向扔了过去。
豆饼在空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啪”地一声，落在离门口还有两三米远的草丛里。
“喂！”王永华朝着破屋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我带了点吃的！豆饼！你……你要是饿了，就拿着吃！”
说完，他立刻缩回树后，心脏狂跳，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回应。
一片寂静。
只有风吹过草丛的声音。
王永华等了好一会儿，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豆饼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像一块普通的石头。失望再次涌上心头。果然，还是不行吗？对方根本不屑于理会他这点寒酸的施舍？
就在他准备放弃，背起柴捆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破屋那黑黢黢的门洞里，有东西动了一下！
是一个影子！一个极其模糊、紧贴着门洞内侧边缘的影子，飞快地闪动了一下，又缩回了黑暗中。速度快得几乎让王永华以为是阳光造成的错觉。
但紧接着，他看到，门口草丛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然后，那块黑乎乎的豆饼，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拉扯着，一点点、极其迅速地被拖进了门洞的黑暗里！整个过程几乎发生在两三秒之内，悄无声息，如果不是王永华全神贯注地盯着，根本不可能发现！
他拿走了！他拿走了豆饼！
王永华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虽然对方依旧没有露面，没有说一个字，但这个行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突破！这意味着，对方接受了他的“礼物”，哪怕它如此粗陋。这意味着，那堵无形的、冰冷的抗拒之墙，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混杂着更强烈的好奇，充满了王永华的胸膛。他忍不住又从树后探出身子，朝着破屋的方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友好问道：“你……你还在吗？豆饼……有点硬，你慢点吃……需不需要水？我明天可以给你带点水来！”
没有回答。
但这一次的沉默，感觉却和之前不同。不再是那种充满戒备和敌意的死寂，而更像是一种……默认？或者是不知该如何回应的窘迫？
王永华没有再追问。他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今天能让他拿走豆饼，已经是天大的进展了。他靠在树上，没有再躲藏，就那么静静地望着破屋。阳光炙烤着大地，他却感觉心里有一股清凉的小溪在流淌。
他在老榆树下又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破屋里再没有任何声响传出。但他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一定还在黑暗中注视着他。这一次，那目光里，或许少了一些冰冷，多了一丝复杂的审视。
时候不早了，他必须回家了。王永华背起柴捆，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默的破屋，转身离开。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走在回家的土路上，他甚至忍不住轻轻哼起了调子，是凭着记忆模仿迈克尔·杰克逊某首歌的旋律，虽然不成调，却洋溢着一种单纯的快乐。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破屋的黑暗深处，响起了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咀嚼声掩盖的呜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那块粗糙冰冷的豆饼，仿佛攥着世间唯一的温暖。一滴滚烫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溅起一朵微小的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