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块用体温捂得微热的豆饼,王永华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土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与来时背负柴捆、心事重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虽然破屋里的人依旧沉默,没有现身,但对方接受了豆饼这个事实,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他连日来的迷茫和恐惧。
那不是鬼,是一个会饿、可能需要帮助的活生生的人。这个认知,让他对那间破屋的观感,从纯粹的恐怖,转向了一种混杂着好奇、同情和一丝冒险刺激的复杂情感。
晚饭时,他破天荒地多喝了一碗稀饭,甚至主动跟母亲搭话,问起猪崽最近长得怎么样。
母亲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絮絮叨叨地说起猪崽的趣事。父亲依旧沉默,但王永华感觉,饭桌上那令人窒息的沉闷,似乎消散了些许。
他心中有了一个秘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与那片荒地和破屋相连的世界,这让他暂时摆脱了现实生活的无力感。
夜里,他躺在炕上,不再是辗转反侧,而是睁着眼睛,仔细规划着第二天的事情。水,对方肯定需要水。豆饼那么干硬,没有水怎么咽得下去?
他想到了家里那个军用水壶,虽然旧了,但很结实。明天,他得想办法灌满一壶水带过去。还有,那个人咳嗽了,是不是生病了?
村里赤脚医生那里有最便宜的消炎药片和甘草片,他得去看看能不能用捡废铁换来的几分钱买上几片。
想着这些具体的“帮助”计划,王永华心里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模仿梦想,而是他能切切实实去做的事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永华就醒了。他轻手轻脚地溜下炕,从柜子里找出那个军用水壶,又摸出自己藏在一个破瓦罐里的“私房钱”——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个硬币,那是他平时捡蝉蜕、挖药材一点点攒下的。他小心翼翼地将水壶灌满凉白开,又把钱紧紧攥在手心。
早饭时,他飞快地吃完,对母亲说:“妈,我昨天砍的柴不够,今天再去后山转转,中午可能回来晚点。”
母亲叮嘱了他几句注意安全,便由他去了,父亲已经扛着锄头下了地。
王永华没有直接去后山,而是先绕道去了村赤脚医生的家。那是个头发花白、脾气有点古怪的老头儿。
王永华攥着汗湿的硬币,怯生生地说明来意,说是自己有点咳嗽,想买点药。
老医生眯着眼看了看他,也没多问,收下钱,给了他几片用油纸包着的甘草片和两片白色的消炎药。王永华如获至宝,小心地揣进怀里。
然后,他背上水壶,再次走向村东头的荒地。这一次,他的心情比昨天更加忐忑,也更多了几分期待。他不仅仅是一个探寻者,更像是一个即将履行承诺的……朋友?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荒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破屋在晨曦中依旧孤寂而破败,但王永华却觉得,它似乎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了。
他依旧没有贸然靠近,还是在老榆树下停了下来。这次,他没有等待太久,而是直接对着破屋的方向,举起水壶和那个包着药片的小油纸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友好:
“喂!我带了水,还有……一点治咳嗽的药!放在老地方了?”
说完,他像昨天一样,把水壶和药包放在离门口几步远的空地上,然后退回到榆树下,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他会出来拿吗?他会接受这进一步的帮助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破屋那边毫无动静。水壶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药包静静地躺在旁边。王永华开始有些焦虑,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还是对方根本不需要,或者不信任这些药?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失望的时候,破屋门洞内的黑暗里,似乎有影子极快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只手——比王永华想象的要苍白、瘦削,但手指很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黑暗中伸出,精准地一把捞起地上的水壶和药包,旋即缩回黑暗中,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快得如同幻觉。
但王永华看得真真切切!那只手!他拿到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差点忍不住要欢呼出声。他强忍着激动,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洞。他能听到黑暗中传来极其轻微的、拔开水壶塞子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显然渴极了的小口饮水声。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细微的撕扯油纸的声音。
他喝了水!他吃了药!
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如同温暖的泉水,流遍了王永华的全身。他做到了!他不仅送出了东西,对方还接受了!这无声的交流,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他在树下坐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地窥探,而是抱着膝盖,仿佛只是在这里休息。他知道,对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他不能急。
阳光渐渐变得强烈,蝉鸣又开始鼓噪。破屋里偶尔会传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咳,但比昨天似乎好了一些。大部分时间,那里依旧是一片沉寂。
王永华并不觉得无聊。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这个人是谁?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躲在这里?他那么敏捷的身手,还有……王永华忽然想起昨天那只手,虽然瘦,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像干粗活的手,倒有点像……有点像他想象中的艺术家的手?还有那个尖头鞋印……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这个人,会不会也懂舞蹈?甚至……和迈克尔·杰克逊有关?
这个想法让他激动得浑身发颤。他忍不住,再次朝着破屋的方向,压低声音,试探性地问道:“你……你跳舞吗?就是……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
问题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唐突和荒谬。破屋里的人怎么会知道迈克尔·杰克逊呢?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那片深沉的寂静。就在王永华以为不会有任何回应,自嘲地笑了笑时,破屋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被呼吸掩盖的……
“哼。”
那声“哼”极其短促,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不是肯定,也并非完全的否定,更像是一种……不置可否,或者说,是一种被触及某个敏感话题时本能发出的声音。
但这细微到极点的反应,对王永华来说,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没有否认!他没有像对待其他问题那样完全沉默!这声“哼”,里面似乎包含着太多的信息!是默认?是不屑?还是包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王永华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个藏在破屋里的人,一定和舞蹈,和他崇拜的偶像,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王永华单方面的、小心翼翼的“提问”时间。他不再问对方的身世,而是开始讲述自己。他讲自己如何第一次在录像厅看到迈克尔·杰克逊,如何被那魔幻的舞步震撼,如何在河床里偷偷练习,如何被人嘲笑,如何梦想着有一天能像偶像一样站在舞台上……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一位沉默的倾听者倾诉。他把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困惑、甚至怯懦,都毫无保留地摊开在这片荒地和这间破屋面前。他知道对方在听,那只拿走了水和药的手,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一定在听着。
当他讲到模仿“太空步”总是不得要领,脚下像绊蒜一样时,破屋里似乎又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吸气声,像是……强忍住的笑声?
当他讲到因为练舞耽误了干活被父亲责骂时,里面则是一片沉默,仿佛在默默共鸣。
这无声的交流,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氛围。破屋不再是可怕的禁地,而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只属于王永华一个人的“无声课堂”。那位沉默的导师,正在用他独特的方式——接受馈赠、发出细微的声响——引导着、回应着这个痴迷的少年。
日头渐高,王永华知道必须回去了。他站起身,对着破屋说:“我……我得回家吃饭了。水壶……你先用着。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停顿了一下,鼓起最后的勇气,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我……我能叫你‘影子’老师吗?”
没有回答。
但王永华似乎并不期待回答。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他知道,有些默契,无需言语。
在他身后,破屋的黑暗中,那只苍白的手,再次伸了出来,这一次,它没有去拿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在地上,用指尖,极其缓慢地、迟疑地,画了一个简单的、表示肯定的“勾”号,随即,又迅速地被黑暗吞没。
自那日得到“重心”与“节奏”的点拨后,王永华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泉。每一天,他都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奔赴村东头那片荒芜的“课堂”。
汗水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泥土是他最忠实的舞伴。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模仿迈克尔·杰克逊动作的“形”,而是开始用心去揣摩“影子”老师那些只言片语背后的“神”——力量的传导、重心的流转、情绪与节奏的共鸣。
“影子”老师的指导方式依旧奇特而高效。大部分时间,他沉默如磐石,只用那双仿佛能穿透黑暗的眼睛观察着。
只有当王永华的动作出现根本性的错误,或者偶尔做出一次值得鼓励的尝试时,那沙哑、简短如金石交击的声音才会再次响起:“胯动,非腿动”、“意念在先,动作随后”、“呼吸,别忘了呼吸”。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打开王永华身体里一扇扇未被开启的门。
这天下午,王永华正在反复练习一个结合了突然停顿和爆发性转身的动作。
这个动作对核心力量和控制力要求极高,他几次都因为发力过猛或重心不稳而差点摔倒在地,膝盖和手肘都磕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泥土。
又一次失败后,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瘫坐在地上,看着渗血的伤口,一丝委屈和沮丧涌上心头。
破屋内,久久没有传来那熟悉的指导声。就在王永华以为“影子”老师今天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指导时的窸窣声传来。像是……在摸索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一样小东西从门洞的黑暗里被轻轻抛了出来,落在王永华身前。那不是一个石子,而是一个小小的、扁平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铁皮盒子。
王永华好奇地捡起来。盒子很旧,上面模糊的图案几乎辨认不清,但能看出不是本地常见的东西。他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是半盒淡黄色的、带着淡淡药味的软膏。
是药膏?王永华愣住了,抬头望向破屋。
“擦上。”沙哑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简短,似乎不想多言,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王永华所有的委屈。他鼻子一酸,重重点头:“嗯!谢谢老师!”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蘸了点药膏,涂抹在磕破的伤口上。药膏清凉,刺痛感很快被一种舒缓的感觉取代。
这小小的药盒,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问题——这位沉默、神秘的老师,在关注着他,并且,在意他的伤痛。
这件事仿佛一个转折点,打破了某种微妙的界限。王永华练习得更加卖力,而“影子”老师似乎也更“宽容”了一些。
有时,在王永华连续做对一组复杂动作后,破屋里甚至会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叩击声,像是用指节赞赏地敲击地面。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