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的春来得早,正月刚过,蕉林就漫出层新绿。符青云蹲在溪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鬓角的银丝又添了几缕,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晨露,倒比年轻时多了份温润。他指尖蘸着溪水,在青石上轻轻一画,水面立刻浮起片半透明的蕉叶影,随波晃了晃,竟引来群小鱼啄食。
“先生,该出发啦!”阿蕉的声音从蕉林深处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她身后跟着三个半大的孩子,背着装满蕉叶的竹筐,每人手里还攥着片刚摘的嫩叶,叶尖凝着露珠,像捧着星星。
符青云笑着起身,将腰间的旧符袋紧了紧。袋里装着那半片祖传的蕉叶残卷,如今已薄如蝉翼,却比当年更有分量——上面用朱砂补全了残纹,是这些年他踏遍山河收集的符道真意。
“来了。”他应道,踩着溪边的青苔往谷外走。石板路上还留着去年的雪水痕,混着新冒的草芽,踩上去软乎乎的。
今日要去百里外的雾山,那里的山民传信说,去年冬天的雪太大,压垮了山神庙,庙里的“镇山符”碎成了齑粉,如今山里的精怪夜夜作祟,孩童啼哭不止。阿蕉前几日画了三道“安宅符”送去,却被不知什么东西撕成了碎片。
“先生,您说那精怪是不是不怕草木符啊?”一个叫小石头的男孩颠颠地跑过来,他是去年从北境送来的孤儿,左手还缠着绷带——去年冬天为了护一只冻僵的狐狸,被猎户的铁夹夹伤了,“我爹以前说,精怪都怕金石符的烈火,要不咱们带些‘焚山符’?”
符青云摸了摸他的头,指尖的露水落在他绷带的结上,泛起层微光,那是道简易的“愈伤符”:“精怪也分善恶,先看看再说。再说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蕉叶,叶片上用晨露画着道浅淡的符纹,“咱们的草木符,也不是只会挠痒痒。”
阿蕉在后面笑着喊:“小石头别听先生哄你,上次在黑风谷,是谁用‘缠根符’把那只偷鸡的黄鼠狼捆成了粽子?”
孩子们顿时笑作一团,符青云也不辩解,只是加快了脚步。风穿过蕉林,叶片相击发出“沙沙”声,像在应和他们的笑。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走出南岭时,背着半篓蕉叶,手里攥着那片残卷,连“引风符”都画不匀,遇到个小妖就吓得躲在树后——那时哪敢想,有朝一日会带着一群孩子,背着满筐活符走江湖。
雾山比想象中陡,山路覆着层薄冰,阿蕉在前面用“融冰符”开路,蕉叶在她手里转得像风车,符纹划过处,冰面立刻渗出细水,顺着石缝钻进去,倒成了天然的“听声符”——哪里有动静,水声就会变调。
“先生,东边有东西在喘气!”阿蕉忽然停住,举起蕉叶对着左前方,叶片上的露水抖了抖,画出只蜷缩的影子。
符青云示意孩子们退后,自己捏着片老蕉叶走上前。这叶片边缘都枯黄了,是他特意留的,说老叶聚的露水更沉,画“镇灵符”最稳。他站在块突出的岩石上,往下看——山腰的破庙里,果然蹲着团黑糊糊的东西,正抱着根断裂的神像手臂,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像害人的。”符青云回头对孩子们说,“你们在这等着。”
他踩着石缝往下走,每步都用“固土符”稳住脚下的碎石。快到庙门口时,那团黑影猛地抬头,露出对发亮的圆眼睛,竟是只半大的黑熊,爪子上还缠着布条,渗着血——原来不是精怪,是只受伤的熊崽。
“别怕。”符青云放缓脚步,从符袋里摸出片新摘的蕉叶,用指甲在上面划了道“愈伤符”。露水顺着符纹聚成颗水珠,他轻轻一弹,水珠落在熊崽的爪子上,布条下的伤口竟泛起层绿光。
熊崽愣了愣,呜呜声小了,歪着头看他手里的蕉叶,忽然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裤腿,像在撒娇。
符青云这才看清,庙墙上的“镇山符”确实碎了,木牌上的朱砂符纹被啃得乱七八糟——想来是这熊崽饿极了,把木牌当食物啃了。他哑然失笑,刚要画道“唤食符”引来些野果,却见阿蕉带着孩子们跑了下来,小石头举着片蕉叶,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饲兽符”:“先生!我画的这个能让它吃饱!”
熊崽闻到蕉叶上的符气,竟真的摇着尾巴凑过去,用舌头舔了舔叶片。符纹亮起时,周围的灌木忽然“簌簌”作响,野果像下雨似的掉下来,砸了熊崽满头。
“成了成了!”孩子们欢呼起来。
符青云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忽然注意到庙角的草堆里,还藏着片焦黑的木牌,上面残留着半截符纹——不是常见的金石符,倒像是……他心头一跳,走过去用树枝拨开草堆,果然,木牌背面刻着朵小小的蕉花,是草木符道的标记。
“这庙……以前是草木符师的据点?”阿蕉也凑了过来,手指拂过焦黑的纹路,“这符纹和先生残卷上的像极了!”
符青云指尖抚过木牌,露水渗入纹路,隐约显出几行字:“雾山有灵,托于熊族,护此一方……”后面的字被烧毁了,他却忽然明白过来——哪是什么精怪作祟,是这熊崽在守着祖辈传下的约定,只是没了镇山符的滋养,又受了伤,才急得乱啃东西。
“把这木牌带回去吧。”他将木牌小心收好,“能补全不少残卷的缺漏。”
夕阳斜斜照进破庙,熊崽抱着野果啃得正香,孩子们围着它叽叽喳喳地画符玩,阿蕉在修补庙门,用“缠藤符”让藤蔓顺着门框爬成个新门帘。符青云坐在门槛上,拿出那半片祖传残卷,和新找到的木牌拼在一起——蕉花的纹路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长在一处。
露水从蕉叶上滴落,打在残卷上,晕开层淡绿的光。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山洪里那片沉浮的残蕉,想起第一次画出“护生符”时的震颤,想起这些年遇到的人、走过的路——原来所谓传承,从不是捧着残卷守在南岭,而是带着它走向山河,让那些沉睡的符纹,在阳光雨露里重新活过来。
“先生,该走啦!”阿蕉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熊崽跟咱们走吗?”
符青云看了眼赖在小石头脚边的熊崽,它爪子上的伤已经结了痂,正用脑袋蹭小石头的手心。他笑了笑,在地上画了道“随行符”,蕉叶形状的光纹圈住熊崽:“走吧,带它回南岭养伤,正好让它看着蕉林。”
归途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孩子们的笑声、熊崽的哼唧、蕉叶的轻响混在一起,像支不成调的歌谣。符青云走在最后,手里转着那片补全了一角的残卷,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草木符道的真意——不用惊天动地,不用争强好胜,就像这漫山的草木,默默扎根,悄悄结果,却在每个需要的地方,长出片荫凉。
山风送来远处的钟鸣,是雾山山民在敲钟报平安。符青云抬头望去,晚霞铺满了天,像极了当年山洪后,他跪在蕉林里看到的那片霞光。
那时他以为天塌了,如今才懂,天从不会塌——因为总有像蕉叶这样的东西,柔韧地托着,总有像露水这样的东西,悄悄地润着,总有像他们这样的人,走着走着,就把断了的路,重新走通了。
残卷上的符纹又亮了亮,像是在应和他的心思。符青云握紧它,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欢声笑语,蕉叶在他身后轻轻摆动,叶尖的露水坠向土地,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很快,那里就会冒出颗新的嫩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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