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窗纸由黑转灰,桌上那枚青铜铃铛静静躺着,铃身刻着“归尘”二字,底部压着一只展翅的鹰,口中衔着半截断剑。我指尖按在铃底符号上,指腹摩挲过那道细痕,冷意顺着指节爬上来。
这符号不是南宫家明面上的徽记。
我将铃铛翻转,又取出怀中那块铜牌并排摆开。铜牌边缘磨损,鹰头图腾已有些模糊,但纹路走向与铃底符号竟有七分相似。昨夜那人若真是南宫烨所派,为何不用主家令印,偏要用这种隐秘标记?
我抬眼看向床边。
慕容雪靠坐在木架旁,手中握着一截炭条,在纸上勾画着什么。她眉头微锁,纸面已布满交错线条,像是在拆解某种阵图。听见我起身,她头也没抬,只道:“这‘鹰衔断剑’的形制,我在西域一部残卷里见过。那是前朝影册司的暗记,专用于记录皇室流落在外的血脉。”
我心头一震。
“影册司?”
“三百年前就没了的机构。”她笔尖一顿,“但它留下的标记有个规矩——凡用此符者,非死即隐。若一个人的名字被刻上影册,要么已死于政变,要么被秘密迁出京畿,永不得归。”
我盯着那铃铛,喉咙发紧。
若这符号出现在南宫家信物上,只有一个解释:他们藏了不该藏的人。
我伸手从袖中取出南宫玥曾赠我的主令。玉质令牌正面雕着南宫家祖训纹,背面却有一圈极细的暗纹,平日难以察觉。我将主令翻转,压在铃底符号之上。
纹路严丝合缝。
不是巧合。
这铃铛出自南宫家高层无疑,且能动用影册司遗制的人,绝非寻常执事。南宫烨虽掌权,但一向避谈家族旧事,连“归尘”二字都极少提及。可昨夜那人却以此为饵,分明是知道我会认。
我闭了闭眼,想起昨夜他说的那句话——“三十七具鹰卫尸体横陈雪地,而你,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那晚的事,我本以为早已被风雪掩埋。可自从在龙渊谷摸到第一块铜牌起,那些断片就开始往一起拼。铁甲相撞的声音,火把映在雪地上的红光,还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从燃烧的马车里传出。
我一直以为那是幻觉。
但现在,我开始信它是真的。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慕容雪忽然开口,“山贼身上有鹰卫铜牌,镇上有人提起‘鹰头军’,接着就有个戴面具的人,拿着和你玉佩契合的碎片找上门来。他不说别的,偏要提‘血脉犹存’。”
我点头:“他是冲着我的身世来的。”
“可他为什么现在才来?”她抬眼,“二十年来没人提鹰卫,连朝廷都把那段历史烧了。可你刚查到铜牌,线索就一个个冒出来,像有人在推你往前走。”
“也许……”我缓缓道,“是因为我终于走到了他们想让我走的这一步。”
她没再说话,只是将纸上的图推到我面前。那是她根据铃身符号重绘的标记,鹰首低垂,双翅展开,口中咬着的断剑斜指下方,剑尖指向一个点。
“你看这结构。”她说,“鹰口衔剑,不是象征,是指示。它指向的,可能是某个地方。”
我盯着那点,忽然想起什么。
南宫玥曾带我去过一次藏书阁偏殿,门匾上没有名字,只有这么一只衔剑之鹰。我问她那是什么地方,她只说:“那是归尘阁,进去的人,大多再没出来。”
当时她语气平淡,但我记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现在想来,那不是害怕,是压抑。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晨雾尚未散尽,街道空无一人,栖云居的灯笼还在檐下晃着。昨夜那访客已消失无踪,可他留下的东西却像一根线,一头系在我胸口,另一头扎进南宫家最深的暗处。
“若‘归尘’真是南宫家禁地,”我转身,“而那里藏有前朝血脉记录,那我的名字……会不会也在其中?”
慕容雪看着我:“你真打算回去?”
“我不信南宫烨。”我将铃铛收回怀中,“但我不信的,是他这个人。我信的是,他不会拿影册司的标记开玩笑。那种东西,一旦启用,就是生死令。昨夜那人若想骗我,大可用别的法子。可他用了这个符号,还让我听见‘三十七具尸体’——那是只有亲历者才知道的数字。”
她沉默片刻,起身将炭条折断,扔进桌角的陶盆。
“那就回去。”她说,“但不是你一个人去。”
“你知道南宫家不欢迎外人。”
“我不是去作客。”她目光沉定,“我是去护你。你查你的身世,我防他们的局。你若死在归尘阁里,谁来替那些鹰卫讨个说法?”
我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她向来不多话,可每句话都踩在刀刃上。
我低头整理行装,将断剑裹进布巾,铜牌与铃铛贴身收好。窗外天色渐亮,镇中开始有脚步声响起,哪家的门吱呀打开,哪家的灶火升了烟。寻常百姓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这小镇已成了棋盘一角。
我忽觉袖口一沉。
慕容雪递来一块布巾,上面用细线绣着一道弯月纹。“西域有种说法,”她说,“人走夜路,若怀中有旧物相随,魂就不易散。”
我没推拒,将它缠在左腕。
“你什么时候绣的?”
“在你盯着铃铛发愣的时候。”
我扯了下嘴角,没笑出来。
她转身去收拾药囊,动作利落。我知道她在掩饰紧张,就像我用沉默压住翻涌的念头。我们都不说破,但都清楚——这一去南宫家,不再是为谁赴约,也不是为查某桩旧案。
是我要回去,问清楚自己是谁。
我走到门边,手按在门栓上,顿了顿。
“昨夜那人说,‘你走的每一步,都有人看着’。”我低声道,“现在我想通了——他们不是在监视我,是在等我。”
她停下动作。
“等什么?”
“等我走到这一步,等我拿起这枚铃铛,等我决定回头。”
我拉开门,晨风扑面而来。
街上已有挑担的小贩走过,一个孩子跑过泥巷,鞋底拍打着湿土。阳光斜照在屋檐瓦当上,映出一片淡金。这镇子看起来毫无异样。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我迈步出门槛,回头看了她一眼。
“走吗?”
她点头,提起药囊跟上。
我们并肩走下楼梯,木阶发出轻微的响动。掌柜老周站在柜台后,正低头擦拭茶壶,听见脚步声抬了下头,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他没说话,也没拦。
我们穿过大堂,走向院门。
就在我手搭上门环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沈少侠。”
我回头。
老周站在柜台边,手里仍握着那把铜壶,声音压得很低:“若去南边,记得避开青石渡。前日有船翻了,尸首都没捞上来。”
我看着他。
他眼神平静,可右手微微抖了一下,壶嘴磕在柜角,发出一声轻响。
我没应,只点了点头。
他低下头,继续擦壶。
我推开门,阳光洒满前院。
慕容雪站在我身侧,风吹动她的衣袖。
我正要迈步,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枚铃铛,握在掌心。
铃舌冰冷,底部符号硌着皮肤。
我盯着它看了两息,然后攥紧,抬脚跨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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