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黏在脸上,像一层湿布。我踩着碎石往前走,脚底发沉。后颈那块印记还在烫,像是有人拿火钳烙在皮肉上。我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虎符边角硌着胸口,硬得像块铁。
小径快到尽头时,官道岔口突然亮起火把。
一队人马横在路口,马蹄裹着布条,没出声。火光排成半弧,照出几匹高大的西域马,鞍上坐着的都是粗犷汉子,皮袍外罩铁甲片。领头那人摘了狼皮帽,露出一张刀刻般的脸,左耳挂着骨环,目光直直钉在我怀中。
我没动,右手慢慢压在剑柄上。
他不开口,只从腰间解下一块青铜物事,举到月光下。
我瞳孔一缩。
半块虎符。
纹路与我油纸包里的一模一样,连边缘那道裂痕都对得上。我下意识护住胸口,左臂肌肉绷紧。就在他举起虎符的瞬间,右臂符号猛地一跳,像是被针扎进骨缝,热流顺着经脉往上窜。
他盯着我,手指轻轻敲了敲虎符。
我咬牙撑住那股灼烫,没退,也没上前。
“你是谁?”我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他这才动了动嘴角,没笑,眼神却松了一分。“二十年前,有人托我等一个带玉佩的少年。”他说得慢,字音带着草原风沙的粗粝,“你肩上有血,怀中有书,臂上有印——你比他说的,还多三样东西。”
我冷笑:“谁托你?”
他不答,只将虎符翻了个面。火光下,符背刻着两个小字,磨损严重,但还能辨认——“沈”字。
我呼吸一滞。
这字迹,和城隍庙暗格里那本残卷扉页上的“吾儿怀舟”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认识那老者?”我问。
他摇头:“我认的是信物。还有你后颈那块记号。”
我立刻抬手拉高衣领。他看见了。刚才那一瞬,他目光扫过我脖颈,已经确认。
“你到底是谁?”我再问,铁剑微微出鞘三寸。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信死人,不信活人?”他说着,手腕一抖,竟直接把虎符朝我抛来。
我本能伸手去接。
铜符落掌,我急忙打开油纸包,取出自己那半块。两块拼在一起,纹路严丝合缝,龙首对虎尾,拼成一幅完整的争斗图。符心交汇处,一道细纹亮起微光,像是被血激活。
右臂符号猛然一震。
一股热流从掌心直冲脑门,我踉跄一步,膝盖差点弯下去。那感觉不像疼痛,倒像有什么东西在经脉里苏醒,顺着血脉往心口撞。
我死死攥住虎符,才没松手。
“它认你。”他说,声音低下来,“二十年前那人说,若虎符合体时持有者不死,便是真主。”
我没吭声,盯着他。
“你不问我是谁,只问谁可信。”他翻身下马,站在我面前,比我还高出半头,“那你现在信不信?”
远处山道扬起尘烟。
我抬头看去,方向和昨夜追兵来的一样。
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冷笑一声:“他们追得真紧。”
我低头看掌心合体的虎符,又摸了摸后颈。那块印记依旧滚烫,但不再刺痛,反而像在呼应什么。
“你凭什么让我跟你走?”我问。
“凭你手里那半块符,是我二十年前亲手交出去的。”他盯着我,“凭你后颈那块胎记,和我见过的另一个一模一样。凭你现在站的地方,是他们布好的杀阵。”
我眯眼。
“你没发现?”他抬手指了指地面,“你脚边那块石头,颜色比别的浅。下面埋着机括,踩实了,三支弩箭从三个方向射穿你。”
我低头。
果然,左脚旁一块青石,表面干干净净,像是刚翻出来不久。
我缓缓退开一步。
“他们知道你会往青阳走。”他道,“昨夜你钻出岩缝时,就有人盯着。”
我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他拍了拍腰间酒囊,“等一个带着残卷、虎符、胎记,还敢在死人面前犹豫的少年。”
我沉默。
他不催,只站在那儿,像一堵墙。
尘烟越来越近。
“信不信我,不重要。”他忽然翻身上马,伸手下来,“但你若留下,今晚必死。”
我看着他的手。
粗糙,指节粗大,掌心有刀茧。不是南宫家仆那样的细皮嫩肉,也不是裴长烈那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手。这是一双握刀握缰绳的手,实实在在。
我想起那个仆人死前说的话——“信”。
不是信南宫家,不是信三公子。
是信我。
可他为什么信?他连我的名字都不一定知道。
但现在,又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拿出半块虎符,说等了二十年。
我低头看虎符。拼合处的光已经暗了,但掌心仍能感觉到一丝温热。像是它活过来了。
我将虎符塞进怀里,铁剑归鞘。
脚尖一点地,我跃上马背,坐在他身后。
“带路。”我说。
他没说话,只轻轻一扯缰绳。马蹄无声启动,商队火把依次熄灭,像被风吹灭的星点。整支队伍悄无声息地滑入晨雾,朝着山外走去。
雾越来越浓,路开始下坡。
我伏在马背上,听见身后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地底机关被触发。紧接着,几支弩箭破空而起,钉入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箭头泛着蓝光,是淬了毒的。
我没回头。
“他们用的是南宫家制式箭。”我道。
“我知道。”他说,“南宫三十六骑,每人配三支紫羽箭。你踩断的那根铁线,是他们最常用的追踪机关。”
我一怔:“你连这个都知道?”
“因为我二十年前,亲手杀过一个用这种箭的人。”他声音冷下来,“就在青阳镇外的破庙里。”
我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他没回头,只抬起手,指向前方雾中隐约浮现的屋影。
“那座庙,你去过吗?”
我盯着那轮廓。
破瓦,塌墙,一根歪斜的旗杆斜插在门前——正是三年前我遇见老者的那座破庙。
“你为什么带我去那儿?”我问。
“不是我去,是你该去。”他说,“老者等了二十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就死。他等的是你拿着虎符回来。”
我摸了摸怀里的符。
“他到底是谁?”
“他是守门人。”他说,“也是第一个把虎符交出去的人。”
我正要再问,马突然停了。
前方雾中,站着一个人。
穿着灰布袍,背对着我们,手里拄着一根木杖。他站在庙门前,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站了很久。
乌恩其勒住马缰,低声道:“他不是追兵。”
“那是谁?”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认得那根杖。杖头刻着一只鹰,是漠北王庭的信物。”
我盯着那人背影。
他忽然抬起手,轻轻推开了庙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多年未开的旧声。
庙里漆黑一片,但就在门开的刹那,我怀里的虎符突然一烫,像是在呼应什么。右臂符号再次跳动,比之前更急,像是要冲破皮肉。
乌恩其回头看了我一眼:“你感觉到了?”
我点头。
“那就进去。”他说,“门开了,就不能再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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