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断林间穿过,卷起焦土与碎叶,扑在脸上带着烧过的苦味。我靠铁剑撑着身子,左肋那道枪划的口子还在发热,血顺着短打往下淌,黏腻地贴在皮肉上。玉佩贴着心口的位置有些温,像是压住了体内翻涌的浊气。
南宫玥靠着岩壁站着,一只手还握着簪子,指节发白。她没看我,目光死死盯着慕容垂消失的方向,嘴唇微微抖着,不是怕,是气。
乌恩其站在原地,弯刀拄地,右肩的血浸透了狼皮坎肩,滴滴答答落在脚边。他喘得比刚才重,可腰杆没塌。突然,他开口了,声音低哑:“那块胎记……我在漠北见过。”
我们都转头看他。
他眼神没动,依旧望着远处坡顶的老者,仿佛话是对他说的。“二十年前,绿洲边上有个男人背着孩子来求医。右肩就有这么一块印,颜色深红,形状像狼咬月牙。我问他名字,他说姓裴。”
空气一下子沉下去。
我心头一震。裴长烈……也是裴家人?
“你说他带了个孩子?”南宫玥忽然问,声音绷得很紧。
乌恩其点头:“三岁上下,裹在旧毯子里,脸朝下,没看清模样。那人说孩子发烧不退,求我找大夫。我没认出他是谁,只记得那块胎记渗血,像是新伤,又不像。”
“可慕容垂今年四十有五,”慕容雪低声接了一句,“若二十年前就已有此印,那这标记……不是生来就有?”
她说完便闭了嘴,指尖轻轻按住左眼下的泪痣,眉心微蹙。
我盯着自己剑柄上的麻布,血已经把粗线染成了暗褐色。母亲临终前的话又浮上来——“去找你爹的旧部……他们守着不该丢的东西。”那时我以为她在胡言乱语,如今听来,却像一句遗命。
“如果裴家和七极有关,”南宫玥忽然抬高声音,像是在问我们,也像是在问自己,“那地宫石碑上写的‘南宫之女,代为守’,到底是谁定的规矩?凭什么是我?”
没人答。
她喘了口气,扶着岩壁往前半步,裙摆拖过焦土,沾满灰烬。“我从小被教着要听话,要护家族名声。哥哥让我去流云掌阵眼,我就去了;陆归鸿说我作伪证,我也认了。可现在呢?你们告诉我,我到底是守什么?守一个要把我推下去换机关启动的人?”
她的声音裂了一下。
“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个替身?真正的‘守’,本该落在别人身上?”
我看着她。
她眼角的朱砂痣在风里微微颤动,像是要滴出血来。那一刻我知道,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的四小姐了。她开始想明白一件事:命运不是安排好的戏文,而是有人一笔笔写下的谎言。
“也许,”我终于开口,嗓音干涩,“守的人从来就不止一个。”
她猛地抬头。
“你娘留下的玉佩,一半在我这儿,一半在你手里。三百年前的事没人说得清,但有一点我能肯定——沈家没绝后,南宫也没干净。而裴家……或许比我们知道的更深。”
乌恩其忽然冷笑一声:“深?何止是深。能在七极眼皮底下活这么多年,还能让血脉隐而不露,这不是运气,是有人一直在遮掩。”
“谁?”慕容雪问。
“能遮住整个江湖耳目的人,”他缓缓抬起眼,“只有那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
风停了一瞬。
坡顶的老者仍立在那里,灰袍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手中的窄刃刀无鞘,刀面映着残光,冷得刺眼。他没动,也不说话,就像一座生了根的石像。
可我知道他在等。
等一个开口的时机,或者一个动手的理由。
“他在试探。”我说。
“不是试探。”乌恩其摇头,“他是来确认的。确认我们有没有看到那块胎记,有没有想起什么。现在他知道了——我们已经察觉了。”
南宫玥慢慢松开攥着簪子的手,软鞭垂落,银铃轻响了一声,旋即归于寂静。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道旧疤,是三年前割腕还债时留下的。她喃喃道:“我一直以为,我是被迫卷进来的。可现在想想,是不是……根本没人能逃?”
“没人能逃。”慕容雪接过话,声音很轻,“商队被屠那天,我手里攥着半页剑谱。乌恩其说那是残本,可后来我发现,那上面的招式,竟和《无相功》第三重走势完全一致。我不是偶然活下来的,是有人让我活下来。”
她看向我:“就像你不是偶然得到那半卷功法。破庙里的老乞丐,不会无缘无故给你东西。”
我闭了闭眼。
青阳镇外的雪夜又回来了。那个满脸风霜的老头蹲在香炉后,递给我一本用油纸包着的册子,只说了一句:“练不死,就活下去。”然后转身走进风雪里,再没出现过。
直到今天。
“他为什么现在出现?”南宫玥问。
“因为时机到了。”乌恩其说,“胎记现,旧约启。这是信号,不是巧合。”
“可我们连信号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低声说。
话音未落,坡顶的老者忽然动了。
不是走,也不是冲,而是缓缓抬起左手,将窄刃刀横于胸前。动作极慢,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重量。接着,他用右手食指,在刀面上轻轻划了一下。
一道细微的刮擦声传来。
像是铁器磨过骨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手势……我在《无相功》残篇最后一页见过。不是招式,是暗语。意思是:“真相将裂,持钥者现。”
“他认识你师父。”乌恩其盯着那手势,声音压得极低,“或者说,他知道你该懂这个。”
我喉咙发紧。
当年那本残卷末尾,并没有署名。只有这一式手势图样,旁边写着四个小字:“见此如面”。
我一直以为那是警示,现在才明白——那是接引。
“所以他不是来找麻烦的。”慕容雪说,“他是来传话的。”
“传给谁?”南宫玥问。
“传给知道这手势意义的人。”我看着坡顶,“也就是……我。”
乌恩其忽然伸手拦在我身前:“别过去。”
“他没恶意。”
“我不信来历不明的人。”他盯着那身影,“尤其是带着旧约符号,却不说一个字的。”
风又起了。
老者的灰袍猎猎作响,他依旧不动,刀横胸前,手指停在刀面上,像是在等回应。
我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
而是缓缓抬起右手,用食指在铁剑的锈刃上,照着记忆中的样子,轻轻划了一下。
同一手势。
空中仿佛响起一声无形的共鸣。
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收刀入袖,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南宫玥喊。
他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你是裴长烈的师父吗?”她问。
他背影僵住。
片刻后,他抬起左手,缓缓掀开左臂的灰布袍袖。
一块胎记赫然显露——形状扭曲,边缘如狼吻月,与慕容垂、与乌恩其所见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放下袖子,迈步下坡,走入林影深处。
没有人追。
我们只是站着,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像一块沉入水底的铁。
许久,乌恩其才低声道:“这块印……不止是标记。”
“是什么?”慕容雪问。
“是烙。”他说,“是誓。凡是身上有这个的,都曾跪过同一个地方,发过同一条誓。”
“什么地方?”我问。
他看向我,眼神沉重:“漠北王庭旧祠。二十年前,我亲眼见过七个人同时揭衣亮印,歃血为盟。他们说——‘血未尽,誓不休’。”
我握着铁剑的手一紧。
剑柄上的血已经干了,黏在掌心,撕开时有点疼。
南宫玥忽然笑了,笑声很轻,近乎自嘲:“所以,我拼命想挣脱的宿命,其实早就被人用血画好了路?而我……不过是沿着它走的一个傻子?”
“你不是傻子。”我说。
她抬头看我。
“你是第一个敢停下来问‘这条路是谁铺的’的人。”
她怔住。
风卷着灰土掠过断树,一片焦叶打着旋,落在她肩头。
她没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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