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响到第四声时,我已退至回廊尽头。
刀柄在掌心转了一圈,指节绷紧。那声音不对,不是铜片相碰的清脆,而是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过金属边缘,一声接一声,不急不缓,却贴着耳骨往里钻。我盯着藏经阁檐角,风未动,铃自响,三片铜叶错位摆动,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弄。
我没有再看第二眼。
转身跃下回廊,脚尖点地即走。左臂内侧那道灰黑纹路已退至腕骨,像退潮的水痕,只留下皮肤下微微发烫的余感。残鼎在储物袋中安静下来,不再震颤,仿佛刚才那场金光与黑气的撕扯从未发生。我知道,李沧溟不会就此罢手,楚红袖的血光消散前那一推,不只是送我离开,更是把我推到了一条再无法回头的路上。
山势向下,林影渐密。
我贴着石壁前行,绕过外务堂后巷的晾衣架,避开巡夜弟子的路线。杂役院近在咫尺,却不能回。柴房太显眼,赵罡虽倒,但他的眼线未必全清。我得先确认一件事——那玉佩,到底在哪。
思过崖在宗门北侧,地势陡峭,历来是惩戒弟子之所。我曾在那儿跪了三天三夜,膝盖磨出血,赵罡站在崖边,一脚踹在我肩上,说我这种贱命,连当狗都不配。如今他若还在,定想不到,我会在今夜重回此地。
攀上北坡时,天边已有微白。
崖顶禁制残存的灵压像一层薄雾压在皮肤上,呼吸略滞。我停在岩脊下方,仰头望去。月光斜照,一人蜷坐在昔日罚跪的石台上,背脊佝偻,头颅低垂,右手死死攥着一块碎裂的玉佩,指节泛白如骨。
是赵罡。
我没动,也没出声。风吹过耳际,带来一丝腐气,混着淡淡的腥臭。他身上缠着黑雾,丝丝缕缕,如活物般蠕动,那是二十年前赵家秘术的反噬——以血祭换修为,终将被怨念蚀魂。我早该想到,那块玉佩本就是他父亲留下的诅咒之物,一旦动用邪力压制他人,便会引火自焚。
他死了。
双目暴凸,眼白布满血丝,七窍渗出的黑血早已干涸,脸上皮肤皲裂如枯树皮,嘴唇翻卷,露出森白牙齿,像是临死前在笑,又像是在嘶吼。整具尸体未倒,竟维持着坐姿,仿佛至死都不肯认输。
我一步步走上崖顶。
脚步落在青石上,发出轻微回响。禁制残余的灵压随我靠近而波动,黑雾骤然一缩,随即又蔓延开来,像是察觉到了活人气息。我停下,左手缓缓抚过柴刀刀鞘,火毒在经脉中微微涌动,却不外泄。我知道,此刻若引动功法,魔气必会呼应,而我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赵罡的尸体没有挣扎,也没有异动。
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手中玉佩裂成三片,其中一片边缘沾着暗红血渍,像是他临死前咬破了手指,想写下什么,却终究没能完成。
我蹲下身,伸手探向他怀中。
指尖刚触到衣襟,那黑雾忽然一颤,一股阴冷气息顺着手指窜上手臂。我猛地抽手,火毒瞬间在掌心炸开,将那股寒意逼退。黑雾退缩,缠回尸体脖颈,如蛇盘绕。
再不犹豫。
我抽出柴刀,刀尖轻挑,割开他腰间布袋。里面空无一物,唯有半张烧焦的纸片,字迹模糊,只能辨出“引魔阵”三字残痕。我将纸片收起,目光落在他脸上。
这张脸,我太熟悉了。
他曾在我灵泉测试时当众羞辱我,说我连灵根都不配测;他曾在我妹妹病重时,一脚踢翻药罐,笑着说“死一个杂役家的女儿,算什么”;他曾在我柴房外站了一夜,听着我咳血,笑着说“你撑不过这个冬天”。
如今他死了。
不是死于仇杀,不是死于斗法,而是被自己贪婪唤醒的诅咒活活蚀尽魂魄。他的修为、他的权势、他的狠辣,到头来,抵不过一块碎玉的反噬。
我站起身,柴刀在掌心转了半圈。
刀尖垂地,我没有立刻收刀。脑海中闪过那些画面——妹妹苍白的脸,药罐碎裂的声音,膝盖磕在石板上的钝痛。恨意曾如火毒般烧过我的五脏,可此刻,站在他尸首前,我竟生不出一剑劈下的冲动。
不是原谅,是终结。
我抬脚走到崖壁前,柴刀抬起,刀尖抵上青石。手腕发力,一笔一划,刻下“终”字。刀锋入石三寸,不疾不徐,每一笔都像斩断一根缠绕多年的绳索。最后一横落下,刀身微震,似有共鸣。
我收刀入鞘,袖口拂过石面,抹去些许碎屑。
“你的疯,你的死,都是报应。”我低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落在崖顶,“你害人时,可想过今日?”
风穿过石缝,吹动他干枯的衣角。
我没有再看第二眼。
转身走向崖边,脚步沉稳。晨雾渐起,山道模糊,远处传来巡山弟子的呼喊声,大约是察觉了这里的异常气息。我加快脚步,绕过东侧断崖,借林影掩护下行。杂役院尚远,但我不能直接回去。赵罡虽死,可他背后是否还有牵连?那张烧焦的纸片,为何偏偏提到“引魔阵”?王二狗的纸条又为何中断?
正行间,储物袋忽地一震。
我停下,伸手探入,指尖触到一张薄纸。取出一看,纸色微黄,字迹用极细的笔写就,墨中似掺了血丝,泛着淡淡药香。展开仅八字:
“明日辰时,后山见。”
无署名,无标记。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摩挲纸面。这字迹,陌生却又熟悉,像是谁刻意压低了笔锋,不愿暴露真迹。药香……是楚红袖惯用的熏香?可她已失踪,生死未卜。还是另有其人?
我把纸条折好,贴身收进内襟。
后山是执法堂旧址,荒废多年,平日无人靠近。若真有人约我,必有所图。但我不怕。赵罡已死,李沧溟虽强,却尚未得鼎。而我,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雾越来越浓。
我沿着小径前行,脚步未停。左手背的火焰纹彻底恢复如常,残鼎在袋中温热,像一颗沉睡的心脏。前方是杂役院的柴堆,再过去就是我的屋子。我可以休息片刻,养精蓄锐,等明日辰时,去后山会会那个写纸条的人。
脚尖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我忽然顿住。
前方柴堆旁,站着一个人影。
背对着我,身穿灰袍,身形瘦削,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那人一动不动,像是在等我,又像是在挖什么。晨雾遮住他的脸,看不清模样。
我停下脚步,手已按在刀柄上。
那人缓缓转过身,铁锹垂地,发出一声轻响。
他的左袖空荡荡地晃着,右手只剩三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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