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杂役院的钟声还没响,我已站在水井边。
井绳粗糙,磨得掌心发烫。我提了一桶水,慢慢往肩上倒。冷水顺着伤口滑下去,肋骨处传来一阵阵钝痛,像是有铁钩在里面来回拉扯。昨夜缠的布条被血浸透,泡在水里泛出暗红。
我没皱眉,也没停手。
远处传来脚步声,整齐有力,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我抬头,赵罡带着三个外门弟子走来,每人腰间都挂着铜牌,步伐一致,像一堵墙压过来。
他停在灵泉入口,抬手一拦。
“陆丰。”他盯着我,声音不高,却让四周空气一紧,“这泉子今日清修,杂役不得靠近。”
我放下水桶,袖口滑下一点,左手背的纹路还在跳。热感没退,反而更清晰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缓缓流动。
“那我喝什么?”我问。
赵罡冷笑:“洗剑池的水你也配嫌脏?昨日崖上耍刀,今日还想沾灵气?滚去那边蹲着。”
他身后那三人立刻散开,堵住通往灵泉的小径。一个矮壮的弟子还故意踢翻了旁边的木盆,水洒了一地。
我没动。
人群开始聚拢。几个挑水的杂役站在远处,低头看着扁担,没人说话,但眼神都在往这边瞟。
我知道他们在等。
等我低头,等我退,等我像从前那样默默走开。
可昨夜那半颗辟谷丹咽下去的时候,我就清楚一件事——忍,换不来活路。
我往前走了一步。
赵罡眯起眼:“你还想硬闯?”
我摇头:“我不闯。我只是想知道,你昨夜在藏经阁后墙,是不是也听见了那句话。”
他瞳孔猛地一缩。
我没停:“锻骨境三层,若经脉逆行未清,强行引气,三年内必爆体而亡。”
这话一出,他身后那三人脸色都变了。其中一个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玉符,那是防走火入魔的保命符。
赵罡脸色铁青:“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轻笑,“那你敢不敢让执法堂来验一验你的经脉?”
他咬牙:“你一个杂役,凭什么知道这些?”
“凭我昨夜在墙外听得清楚。”我盯着他,“长老亲口说的。你说,要是上面知道你隐瞒伤情,还掌管资源分配……你这管事,还能当几天?”
空气一下子凝住。
赵罡的手按在铁尺上,指节发白,却没拔出来。他知道,这事一旦查,他不只是丢职,还会被废去修为,扔进后山做苦役。
我再往前一步。
他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我脚尖一挑,地上一颗小石子弹起,划过空中,撞在他胸前护心镜上。
“叮——”
火花一闪,镜面留下一道浅痕。
他猛地后退,差点撞到身后的弟子。
没人动手。
他们看着我,眼神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可以随意踩的杂役,而是看一个能精准打出那一石的人。
我缓步越过他,走向灵泉。
水汽扑面,带着淡淡的灵气。泉眼中央泛着微光,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我解开外衣,褪下肩头的布条。
血已经凝了大半,但三道旧疤清晰可见,深陷皮肉,像是被什么利器生生剜过。
我站在泉边,没回头。
“你们可以看。”我说,“看看一个杂役,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身后一片死寂。
片刻后,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像是“那是……鞭刑留下的”。
我没理会,踏入泉水。
灵气顺着伤口渗入,火毒在体内翻腾,竟与这清流撞在一起。一冷一热,像两股水流在经脉里对冲。我牙关咬紧,额头冒汗,但站得笔直。
赵罡站在岸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你记住今天。”他低声说,“这泉子你喝得了一时,喝不了一世。”
我闭眼,任水流冲刷伤处。
“我不求一世。”我开口,“我只求一天比一天活得像个人。”
他没再说话,带着那三人转身就走。临走前,那个曾踢翻木盆的弟子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我的柴刀上。刀还在腰间,刀鞘裂了一道缝,是昨夜劈石时震的。
人影消失在院口。
泉边安静下来。
几个杂役陆续走近,站在几步外,没说话,也没离开。其中一个悄悄把一包粗盐放在井沿,然后快步走开。
我睁开眼。
水波映着晨光,晃在脸上。肩上的伤还在疼,但比之前缓了些。火毒没再乱窜,反而像是被泉水压住了,安静地蛰伏在经脉深处。
我抬手,撩了点水抹在脸上。
左手背的纹路渐渐冷却,那股跳动感也慢慢平息。
我知道,刚才那一局,我没赢。
我只是没输。
赵罡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有靠山,有资源,有权力。而我,只有一个随时会爆体的身子,一把缺口的刀,和一段没人知道的过去。
但我也不怕。
怕的人,不会在柴房用血画符,不会在断崖上当着三个人的面拔刀,更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逼一个管事退步。
我从泉中起身,擦干身体,重新缠好布条。
衣服穿好,柴刀挂回腰间。我拎起水桶,准备回屋。
刚走两步,忽然停住。
井边那包粗盐被人动过。原本是用旧布裹着的,现在布角掀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盐粒。
我蹲下,伸手摸了摸。
盐是湿的。
不是露水打湿的——是被人用手碰过,掌心的汗浸进去的。
我抬头,看向杂役院深处。
几扇门半掩着,有人影在窗后晃动。
我没叫破。
只是把盐收进储物袋,站起身。
回屋的路上,经过水井。一个挑水的杂役低头避让,肩膀撞到我的手臂。
我没躲。
他匆匆走开,脚步有点急。
我继续往前。
快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轻响。
是布袋落地的声音。
我转身。
一个瘦小的杂役站在井边,手里抱着空筐,脚边是个破了口的粮袋,米粒撒了一地。
他低头看着地,没动,也没喊人。
我知道他是谁。
王二狗的邻居,姓李,平日话不多,总在夜里偷偷多劈两捆柴。
我走过去,蹲下,帮他捡。
他愣住,想拦又不敢拦。
我把米拢进袋里,递给他。
他接过,嘴唇动了动,终于挤出一句:“谢……谢。”
我没应,只拍了拍他肩膀。
然后起身,朝自己屋子走去。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外面传来低语。
“他昨儿在崖上……一刀劈进石头三寸。”
“赵罡都不敢动。”
“你看见他背上的疤没?那不是鞭子抽的……是刑架上烙的。”
声音渐渐远了。
我靠在床板上,手摸到刀柄。
刀还是冷的。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热了。
窗外,晨光正斜照在石阶上。
那里有一片暗红,像是干透的血迹。
是我的,还是别人的,已经分不清了。
我闭上眼,听见远处钟声响起。
早课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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