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
姜令靠着冰冷的墙壁,后背已被虚弱的冷汗浸透。
白日里,涉及到王府不利的消息,张婆婆行色匆匆带着两个仆妇先行离开,却把柴房锁了个密不透风。
姜令现在最急迫的,是等到下一个机会来临。
她必须要逃出这个牢笼。
如果张嬷嬷会把她的话传达给沈栖鹤,最好引来沈栖鹤能够主动见她,她的这步险棋就下对了一半。
至于那个男人……
这具身体记忆里关于沈栖鹤的信息少得可怜。原主姜令被困深闺,又顶着罪名,对外界知之甚少。只隐约知道他是先帝托孤的权臣,手握重权,容貌绝世,气质清冷高华,被朝野上下私底下称为“谪仙”,是完美无瑕的权臣典范。
然而,从六年前开始,沈栖鹤就染上了无法痊愈的风寒,严重时甚至无法行走。市井流言四起,皆道摄政王为天所嫉,唯有祭天,方能平息这场天降之灾。
这样一个人,会怎样看待“祭品”带来的刺杀秘闻?
子时将至。
王府依旧一片静谧,唯有巡夜侍卫规律走过的脚步声和更夫遥远的梆子声。
柴房里光线晦暗。
“铛!”
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金铁交鸣之声,从东南方向扰乱了夜的宁静。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声响虽立刻被掐断,但那瞬间的异响足以让姜令的心脏一跳。
有数道人影从柴院的侧方如夜鸦急掠而过,几不可闻的声响很快隐匿在风中。
姜令猛地攥紧了拳。
要不是她就在这方院中,几乎不可能察觉到声响。
然而,没等她这口气完全松下来,破空而去的利箭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掐断,王府竟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
没过多久,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卫紧张地抬高声音:“什么人!”
杂乱的脚步声如同骤雨般急促逼近,火光跳跃间,柴房斑驳的木门上映出斑驳光影,四周瞬间被照得亮如白昼。
“搜!”
“是!”
脚步声四散,姜令赶紧将身体紧贴木门,从年久风化而裂开的缝隙中窥视院外情形。
“咳、咳咳……”压抑却剧烈的咳嗽声由远及近。
病体?沈栖鹤?
姜令吃了一惊。
他怎么还会出现?张嬷嬷没有把话带到吗?
另一道略显苍老却还算浑厚的声音率先响起:“怎么回事?”
一个将领模样的男人朝来人行礼:“王爷,周管家,刚才巡夜的弟兄们似乎听到后院这边有响动。”
“是谁?”
“还未发现可疑人影。”
周管家眯着眼睛,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柴院,似能穿透夜色。“继续搜查。”
侍卫们立刻应声四散开来。火把的光芒晃动,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轮椅上的男人不为所动,周管家将一件玄色大氅披在坐着木轮椅的男人肩上。
“王爷,您身子不适,要不先回房休息?”
姜令调整了好几个姿势,都无法从缝隙中看清男人的脸。但那只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骨节分明,正在把玩着一支箭矢。
不多时,柴院外墙处传来一声大喝:“出来!”
“不!不要杀我!”一个衣着朴素的仆役被紧紧揪着衣领拽了出来,他浑身颤抖,头低垂着,连连叩首求饶,“王爷,小的冤枉啊!”
侍卫呵斥:“王爷,小的看到他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膳房里!”
“冤枉!冤枉!小的只是在烧水……”
箭矢在男人指间转了个圈,沈栖鹤声音清冷:“烧水?”
“是、是啊!”仆役忙不迭点头,“听闻王爷身体不适,夜里风寒,小的想着给王爷准备一个暖壶……”
沈栖鹤指尖轻轻一弹,箭矢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那倒是你有心了。本王应予你些赏赐。”他话音未落,箭身已穿透仆役的肩胛,钉入身后树干,仆役惨叫一声,瘫软在地,鲜血汩汩涌出。
沈栖鹤微微侧头,像是好奇般随口一问,“本府宵禁,周叔没说?”
周管家垂首道:“回王爷,一周前便已传令下去,府中上下,无论何人夜间不得擅自走动。”
沈栖鹤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手中折了一半的箭矢上,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那他这热水,烧得倒很贴心。毕竟……”
沈栖鹤嘴唇轻启,话语却似夜风夹杂霜雪般凉薄:“本王倒是不知,本王的病需要一个杂役关心。”
话音刚落,整个院中落针可闻。
“擅作主张,死不足惜。”周如忠冷哼,扫视一圈院中,对最前方的将领道,“夜深露重,段统领,你先带王爷回去。”
周如忠微微俯身:“王爷,属下这就善后。”
“是。”段颚躬身应命,正要上前推轮椅,却听沈栖鹤一声轻笑。
就在段颚碰到轮椅的刹那,箭矢在修长如竹的指间轻轻一转,电光石火间,在清辉月光下划出一道寒芒,瞬间钉入段颚的手背上。
段颚发出凄厉的惨叫,一道黑影宛若幽冥中的魅影,自他身后一闪而过,无声无息间,喉间已被割裂,鲜血如泉涌般喷出。
周如忠惊愕转身:“王爷?”
一来一往的转身间,十数个黑衣人手起刀落,段颚统领的三十余名侍卫尽数倒在血泊之中。
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没有命令,没有呵斥,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训练有素的沉默杀机。
沈栖鹤神色未变,仿佛刚才的杀戮不过随手拂去肩头落叶。
周如忠脸色唰的惨白如纸:“王爷……”
像是才听见,沈栖鹤缓缓抬起眼,平静如常地笑了笑:“周叔,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周如忠死死盯着满地尸首,喉结滚动。
姜令屏住呼吸,脊背紧贴着木门,冷汗浸透了衣衫。
她死死咬住下唇,堪堪错开视线。
活了二十六年,她第一次亲眼看见凶残的处决现场。
沈栖鹤这个疯子……
姜令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住狂跳不已的心脏。现在的柴房里,就算跑过一只老鼠,都会让她惊叫出声。
而院墙外,亦是风声鹤唳。
周如忠抽动着腮帮,想笑.
可是沈栖鹤看他的模样与死人无差。
周如忠如坠冰窟。
自己早该习惯的,看了沈栖鹤二十六年,早就知道这个青年根本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等了多久,才会不念弟兄们陪他出生入死十二年的交情,一息之间尽数斩首!
沈栖鹤摸着身上大氅的绒毛,有些许柔和,像是感受不到夜风的凉意。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悠长:“周叔,朝中上下,黎民百姓,皆言本王仁善。”
周如忠双腿微微发颤,冷汗已经顺着额角滑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沈栖鹤的目光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剐着他的皮肉。片刻后,沈栖鹤轻轻一笑,笑声低哑却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你说呢?”
姜令还有什么不懂的?
就算张嬷嬷不传信,沈栖鹤也早就知道了。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段颚靠近,故意等周如忠开口。
他哪里是什么被蒙在鼓里的目标?他根本就是那个手握钓竿,冷眼看着鱼儿咬钩的垂钓者。他甚至利用了叛党可能利用的每一个漏洞,将其反向布置成了致命的死亡陷阱。
她猜对了叛党,猜对了动手的时机和方式,却远远低估了那位摄政王的心机和手段。
这根本不是遭遇战,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结果的、单方面的屠杀和清洗!
墨玉般的眼眸轻轻掠过满地尸骸,最终穿越其间,定格在那扇斑驳破旧的柴扉之上。
他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清理干净。”他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磬,在这死寂的院墙外清晰回荡,不带一丝情绪,“别吓着本王的……‘客人’。”
夜风穿过柴房缝隙,带着一丝血腥的余温。
黢黑逼仄的柴房里,姜令心跳如鼓。
一阵难耐的麻痒自脚尖攀爬至大腿,姜令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因长时间蜷缩而几乎僵硬。
她慢慢挪动身子,试图缓解僵硬的四肢。
噼咔一声细碎的木柴断裂声在寂静中炸响,姜令浑身一颤,余光下意识从缝隙中望去。
静思院门的阴影处,一道修长挺拔的月白身影缓缓踱出。
沈栖鹤衣袂飘飘,纤尘不染,仿佛不是从血腥的战场走来,而是踏月而至的神祇。
墨青色的织锦长靴静静地伫立于矮小柴房的门扉之前。
沈栖鹤和暖的声音穿过木板,如春风拂面。
“姜姑娘,见笑了。”
柴房的门被一双月光下格外好看的手推开。
没有脚步声,没有火光,只有一片浓重的、带着夜露寒意的阴影,缓缓笼罩进来。
姜令猛地抬头。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门外极其微弱的光线,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视线艰难地适应着光线的变化,逐渐勾勒出来人的轮廓。
月白色的常服宽松而飘逸,仿佛带着淡淡的、流水潺潺般的光泽,流转不息。墨玉般的长发并未完全束起,一半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住,另一半则如瀑般垂落身后,几缕发丝拂过线条完美的下颌。
他微微向前倾身,迈入柴房,那张脸终于从阴影中显现出来。
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鼻梁高挺如同山峦裁玉,唇色很淡,形状却极为优美。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纯粹的墨黑,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此刻,那眼底并无杀意,也无怒色。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极淡极浅的微笑。
“深夜叨扰,姜姑娘见谅。本王只是……迫不及待,向姑娘道谢。”
月光从他身后洒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清冷的光晕,愈发显得他风姿绝世,不似凡尘中人。
姜令的后颈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这哪是悲悯众生的仙君。
这分明是身披月华却脚踏尸骨而来的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