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跑了七户
西海固这地方，真是老天爷不赏饭吃。
地处黄土高原的干塬上，十年里头有九年都旱得冒烟，年降水量可怜巴巴的也就三百毫米左右，可那蒸发量，好家伙，愣是降水量的十倍，就因为雨水金贵得跟油似的，年年干旱，地上光秃秃的，草都不爱长，自然环境那叫一个恶劣，真是“人走百里都见不着个水洼洼”的死寂之地当年左宗棠大将军带兵经过，骑在马上四下一望，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晌才叹出一句：“真是苦瘠甲于天下。”
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1972年联合国的人来了，戴着遮阳帽、拿着测绘仪，在这片土地上转了几日，一个个晒得满脸通红，最后只是摇头叹气，毫不犹豫地将这里划成了“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
“吊庄”这词，是咱西海固老乡们土生土长的说法。
咋来的呢？你看这地方沟壑纵横，村子往往窝在山坳里，好地却远在十几里外。
一到农忙，天还没亮，男人女人就扛着锄头、牵着毛驴出村，深一脚浅一脚翻好几道梁才能到地里。
来回太耽误工夫，不少人索性在地头刨个土窑、搭个简易窝棚，临时住下。
远远望去，那些窝棚就像“吊”在山坡坡、崖畔畔上，所以就叫“吊庄。”
大概到了80年代初，国家下了大决心，要把西海固这“苦瘠甲天下”地方的穷苦老百姓，一批一批地搬迁到西夏北部那些能引水灌溉的荒滩上去，再造一个“塞上江南。”
这种国家组织的移民搬迁，连带那些新建的移民村子，就被统称为“吊庄”，这整个异地扶贫搬迁的大工程，就是大名鼎鼎的“吊庄移民工程。”
海吉县移民吊庄办公室里头，空气绷得死紧，简直能攥出一把水来。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始终下不来的雨。
墙上挂着的扶贫作战图被风扇吹得微微晃动，那张图已经有些旧了，边角卷了起来。
杨县长——海吉县出了名雷厉风行的女领导——正站在办公桌前，双手撑桌，身子前倾，盯着张树成的眼神跟刀子似的。
她约莫四十多岁，短发一丝不苟，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整个人像一根绷紧的弦。
“张树成。”
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得人生疼。“涌泉村那七户人，才到玉泉营几天？啊？全都跑回来了，你这吊庄办主任是怎么当的？”
张树成站在那儿，额头上的汗珠子密密匝匝地冒出来，他也顾不上擦。
他是个老实人，脸膛黑红，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此刻手指绞在一起，喉结上下滚动。
“杨县长，您听我解释……”他声音发干。“玉泉营那边……地实在太散了，一家和一家隔几里地，浇水上肥都难。
那边是真苦啊，一片戈壁滩，要水水没有，要电电不通。
他们到的头一天就撞上大沙尘暴，那风……刮得人站不住，眼睛、鼻子、耳朵、嘴，但凡是身上有个窟窿眼儿，全让沙子给灌满了……”“啪。”
杨县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张树成后半截话硬生生给吓了回去。
“张树成。”
她厉声喝道，眼睛瞪圆了。“你当过兵没有？”
这一问如同当头一棒，张树成彻底懵了，嘴巴张了张，愣愣地点头：“当…当过……”“你还记得自己当过兵？，上过前线扛过枪的。”
杨县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就是看你是块硬骨头，能吃苦能扛事，才把你放到这关键岗位上，指望着你给我打冲锋、啃下这块硬骨头，结果呢？头一仗就打成这熊样，还敢跟我一堆客观理由？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样的兵，孬兵。”
她胸口起伏，显然是气急了。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火气里裹着多少焦虑和压力。
吊庄移民是眼下县里头等大事，从上面压下来的死命令，她本想打个漂亮仗，却没承想出师不利，七户人家全当了“逃兵。”
更让她心焦的是，她刚得到消息，那个在西夏区风头正劲的马区长的秘书——祁同伟，马上就要下来挂职了，专门负责扶贫和吊庄移民，上面还新设了个指挥部，让他当副指挥长。
这架势，明摆着是上级加大了重视力度。
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自己这边掉了链子，这脸可往哪儿搁。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口光线一暗，一个年轻男人愣头愣脑地探进半个身子。
小伙子穿着整洁的衬衫，一看就不是本地干部，他瞧见里头县长雷霆大怒、主任低头挨训的场面，顿时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尴尬。
张树成背对着门没察觉。
杨县长压下火气，目光落到张树成那件沾满黑灰的旧夹克上，语气忽然缓了点，甚至伸手替他拍了拍煤灰：“你这身上怎么回事？”张树成如蒙大赦，赶紧答：“急着回来追人，玉泉营没班车，没办法……扒了辆运煤车，花了十块钱，在煤堆里滚了一夜才蹭回来的。”
杨县长脸上的厉色又褪去几分，手下拍打的力道也轻了些，声音里甚至带上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关切：“仗打败了，但军容风纪不能垮，记住，任何时候，咱当兵的人，精气神不能丢。”
接着，她表情一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祁同伟马上就来挂职，专门负责扶贫吊庄。
他是马区长的人，这次下来阵仗不小，组织部领导亲自送。
绝不能让他觉得我们海吉县工作不力，吊庄移民这第一炮，绝不能哑火。”
她目光锐利地盯着张树成：“我给你三天时间，把人一户不落，全给我带回去，少一户，我唯你是问。”
话音刚落，杨县长的秘书小跑着进来，低声说：“县长，祁主任的车快到了，书记通知班子成员下楼迎接。”
杨县长不再多言，抓起桌上的文件，风风火火地朝外走，经过门口时，那个年轻人慌忙侧身让路，她像是没看见一样，径直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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