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来了一个兵
办公室里顿时只剩下张树成一个人。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刚跑完五公里负重越野,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他听说了祁同伟要来,级别虽是正科,但背景特殊,是县里都不敢怠慢的“红人。”
迎接没他的份,他只能在这办公室里干等着——杨县长说了,这位新来的祁主任,以后就是他的顶头上司。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几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大院,一群县领导早已候在那里。
他抹了把脸,手上的煤灰蹭了一道黑印子。
下乡追人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了,现在,他得先等着给这位新来的、阵风光的祁主任汇报工作——汇报一场刚开头就砸了的败仗。
张树成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眼皮沉得几乎要粘在一起,累得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下意识地用指甲缝里还嵌着煤灰的小拇指,使劲掏着耳朵眼——那里面好像还残留着昨晚扒煤车时灌进来的黑灰和沙子,痒得难受。
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脑子里反复盘旋着杨县长那不容置疑的死命令:“三天,七户,一户都不能少。”
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烦躁地一转身,这才猛地发现,办公室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悄没声地站了个年轻人,那小伙子瘦高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手里捏着个信封,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个走错了门的学生娃。
张树成愣了一下,略显尴尬地把刚掏过耳朵、沾着黑灰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找谁啊?”那年轻人像是被惊了一下,赶紧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一个牛皮纸信封,声音带着点紧张:“张…张主任,您好,我叫马得福,是县农机站借调来…来吊庄办帮忙的。”
他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里透着刚出校门的青涩和敬畏。
张树成接过那封薄薄的借调函,扫了一眼上面鲜红的印章,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
他低声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空荡荡的办公室听:“总算…来了个兵了……”他抬起头,眯起被煤灰熏得有些发涩的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小伙子脸庞黝黑,带着一股子没褪干净的乡土气,但眉宇间又残留着学生的稚嫩和书卷气。
“你叫马得福?”他确认道。
“是,主任,我叫马得福。”
年轻人挺了挺不算厚实的胸膛。
“工作多久了?”张树成接着问,心里其实没抱多大希望。
“报告主任,农校刚毕业,分配到农机站…还没多久。”
马得福老实地回答,声音里能听出刚参加工作的生疏。
张树成一听,心里刚升起的那一点点小火苗。
“噗”一下就被浇灭了半截。
眉头皱得更紧,几乎能夹死苍蝇。
整个吊庄办刚搭起架子,就他一个光杆司令顶着雷,任务重得能压死人,上头却派来这么个乳臭未干、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这能顶啥用?他心里一阵无力,几乎是麻木地、没话找话地又问了一句,眼睛都没完全聚焦在马得福身上:“哦……家是哪儿的啊?”脑子里还在嗡嗡地响着那“三天七户。”
马得福站得笔直,老老实实地回答:“干沟乡,涌泉村的。”
“涌泉村?”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张树成,他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屁股。
“噌”地一下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弹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声音猛地拔高了八度,炸雷似的在这狭小的办公室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积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啥?你再说一遍?哪村的?”马得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吼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声音更小了,带着点怯意重复道:“涌…涌泉村啊,张主任。干沟乡那个涌泉村…”张树成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马得福跟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一样,双手抓住马得福的胳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前前后后,把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重新仔细打量了好几遍,刚才还布满愁云、死气沉沉的脸,瞬间像被大风刮开了乌云,一下子阳光灿烂,亮堂得能发光,他猛地一拍自己那条脏兮兮的裤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咧开大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卷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哎呀呀,我的个老天爷,哎—呀—呀—呀。”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一连串的感叹词冒出来。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口渴递上了凉茶,想娘家人了,孩子他舅舅就上门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兴奋得直搓手,绕着被搞得有点懵的马得福转了足足半圈,嘴里像念经一样不停地念叨着。
“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我说上头咋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你给派来了呢,缘分,这真是天大的缘分啊,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哪。”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手再次重重地按住马得福瘦削的肩膀,眼睛亮得吓人,紧紧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小马,马得福同志,你,你可是涌泉村土生土长、喝那里水吃那里粮长大的娃,那跑掉的李大有、杨三、立仓……那七户人家,是不是你们一个村的?你是不是都认识?熟不熟?是不是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叔伯婶子?啊?”马得福被他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和炽热的眼神搞得有点晕乎,下意识地连连点头:“是…是啊张主任。
都是一个村的,熟得很,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能不认识……”“这就对了,这就对喽,哈哈哈。”
张树成兴奋得差点直接蹦起来,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马得福脸上。
“我就说嘛,上面的领导真是高,实在是高,明察秋毫,派你来,那就是给咱们派来了一把金钥匙啊,一把能打开涌泉村老乡心锁的金钥匙,比我这外乡人穿着这身官皮跑去磨破嘴皮子,强一百倍,一千倍。”
他松开手,激动地背着手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越走越快,越说越兴奋,思路也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你想啊小马,这道理多明白,你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后生,是自家人,你说的话,他们信,他们爱听,我呢?”他指着自己身上那件沾满煤灰、皱巴巴的“官服”。
“我穿着这身皮跑过去,就算说破大天,人家心里也打鼓,也犯嘀咕,觉得我是官家人,是来抓人、来逼他们、来训他们的,搞不好连门都不让我进,直接放狗撵我。
可你不一样啊,你是自己人,血脉连着筋呢,你去了,喊声叔,叫声伯,递根自家卷的烟叶子,坐在炕头唠唠家常,说说掏心窝子的话,讲讲玉泉营那边虽然眼下是苦了点,是荒了点,但上头是下了死力气、花了血本要搞水、搞电、平整土地盖房子的,以后真有奔头,娃娃能上学,老人能看病……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他们能听进去,能往心里去,比我这外人磨破嘴皮子、说干口水管用十倍、百倍。”
张树成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马得福走进涌泉村,那些叔伯婶子们围着他,听他耐心解释,最后纷纷点头同意返回玉泉营的圆满场景。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像是下达作战命令一样:
“好,太好了,小马,你来得太是时候了,你就是咱们吊庄办的及时雨,是救命的菩萨,这下好了,有你这张王牌、这张最灵光的‘乡情牌’握在手里,咱们这趟去涌泉村,心里就有底了,腰杆就硬了,走,咱们这就去等着给祁主任汇报,汇报完,立马就出发,杀回你老家涌泉村,有你这自家人出面帮忙,我看那七个‘逃兵’,还能往哪儿跑,还能跑到天边去?哈哈,哈哈哈。”
张树成爽朗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声,终于彻底冲散了办公室里积压已久的压抑和阴霾,他看向马得福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切、希望和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喜。
“那……”笑声过后,他想起正事,想到那位马上就要驾到的祁主任,于情于理都必须等着汇报。
“得福,你……你就先在这儿坐会儿,歇歇脚,喘口气。”
张树成指了指墙角那把唯一还算干净、但腿脚好像有点不太稳当的木椅子,语气变得客气了不少。
“等会儿祁主任那边报到手续办完,我们得赶紧过去汇报工作。
得听听领导有啥具体指示,咱们才能开始动手干活儿。
“他转回身,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红光,对马得福说:“你先在这坐一会儿,歇歇。”
他指了指那把椅子。
“等一会儿,我去找祁主任汇报完工作,咱们就一起出发,回你老家涌泉村。”
“是,主任。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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