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出跑
他这话音还没落稳当,那点得意的笑容还僵在脸上,就听见村那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只见他婆姨翠玲头发散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人还没到跟前,那哭天抢地的声音就先到了:“大有。大有。不好了啊。天塌了啊。水旺…水旺他也不见了。炕头上就…就留了个字条,说是…说是跟着得宝一块跑出去闯世界了哇。我的儿啊——”这消息像颗平地惊雷,咔嚓一下直接把李大有给炸懵了。他脸上那副刚才还得意洋洋、看人笑话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泥塑一样,哗啦一下垮了下来,变得煞白,接着又涨成了难看的猪肝色。他张着嘴,半天没喘上气来,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还没等众人从这接连的变故中缓过神来,尕娃他妈也抹着眼泪、哭得跟泪人似的,和白校长一起急匆匆地赶来了。尕娃妈嗓子都哭哑了,话都说不利索,只知道抓着人的胳膊使劲摇。白崇礼校长——那位总是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知青老师——此刻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慌乱和自责。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发颤地开口:“喊水哥,大有哥……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尕娃,还有…还有我家麦苗,也…也不见了。屋里头仔细看过了,包袱都收拾走了……像是…像是四个娃约好了,一起走的。”
这下可彻底炸了锅了。得宝(马喊水小儿子)、水旺(李大有儿子)、尕娃(马家表亲)、麦苗(白校长女儿)——村里四个最活泛的半大娃,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约好了似的一起跑了。
刚才还在唾沫横飞地说风凉话、炫耀自家娃老实本分的李大有,此刻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个大嘴巴子,火辣辣地疼。他猛地调转枪口,把一肚子又羞又恼的邪火全撒在了一旁手足无措的白校长身上,手指头都快戳到人家鼻梁上了,唾沫横飞地吼道:“白校长。白崇礼。你是咋教学生的?啊?好好的娃都让你教得心野了。书没读出个名堂,倒先学会瞒天过海、结伙跑路了。你这书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校长被他这劈头盖脸的责骂呛得脸色更白了,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镜,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自责:“怪我…都怪我…没教好孩子…没看好他们…”而几位母亲早已乱了方寸,急得捶胸顿足,哭喊声、埋怨声、争吵声响成一片。得福妈怪李大有刚才嘴贱招了灾,李大有的婆姨翠玲又反过来哭骂是得宝拐跑了水旺,尕娃妈和麦苗妈则抱着哭成一团……村委会门口顿时乱成一锅滚沸的、冒着泡的粥,焦急、担忧、愤怒、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吉普车卷着黄土,在马得福的指引下,“吭哧吭哧”地开进了涌泉村。刚进村口,祁同伟就瞧见不远处的村委会院子外头,黑压压地围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闹腾些什么。
“滴滴——。”
祁同伟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破吉普的喇叭声嘶哑刺耳,却像一把钝刀子,猛地切开了喧闹。围观的乡亲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纷纷疑惑地回过头。
目光齐刷刷地钉在这辆风尘仆仆却依旧带着“官家”威严的绿色吉普车上。在这穷乡僻壤,四个轮子的汽车可是稀罕物,更别提还是直接开到村委会门口的。
在众人好奇、敬畏又带着点茫然的目光注视下,车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首先跳下来的是马得福,年轻的脸庞带着急切。紧接着是面色凝重、干部模样的张树成。最后,驾驶座那边,祁同伟不紧不慢地迈腿下车,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中山装,身姿挺拔,目光扫过人群,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完全不像个司机。
“呀。是得福娃。”
“得福出息了。坐小汽车回来的。”
“快看,张主任也来了。”
“前面那个后生是谁?瞅着派头比张主任还足哩……”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压低了的惊呼和交头接耳的议论。不少婆姨汉子看着从车上下来的马得福,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老马家这小子是真出息了,都能坐上小汽车了。但也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有人甚至偷偷朝院子里努嘴,那意思很明显——马得福这小子,别是听说了水花的事,特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抢亲”的吧?
原本喧闹得像一锅滚粥的村委会门口,因为这辆突然闯入的吉普车和这三个身份不明、气场迥异的外来者,竟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只剩下风吹过土墙的呜呜声和不知谁家孩子的细微啜泣。
马得福被乡亲们那古怪、探究又带着点同情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强压下心慌,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容,扬声问道:“叔,伯,婶子,咋了这是?才几天没见,就不认识我马得福了?围在这儿弄啥呢?”他话音刚落,一个跟他家关系近的汉子就猛地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猛地一拍大腿,扯着破锣嗓子冲他焦急地喊道:“得福。哎呀。你可算回来了。快。快进去看看吧。出大事了。你弟得宝。带着水旺、尕娃,还有……还有麦苗。四个娃娃一起跑了。留下封信,说是要去外面闯世界,不回来了。”
“啥?”
马得福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强挤出来的笑容彻底僵死在脸上。他再也顾不上许多,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像头发疯的牛犊子,跌跌撞撞、慌里慌张地冲进了那乱糟糟的村委会院子。
祁同伟和张树成对视一眼,眉头同时紧紧锁起,也立刻迈开步子,紧随其后。围观的乡亲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都明白,这涌泉村,怕是又要起风浪了。
一冲进村委会那尘土扑扑的院子,马得福就被眼前的混乱景象钉在了原地。
院子当中,他爹马喊水像一头被激怒的老公牛,脸色铁青得吓人,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一双粗糙的大手握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抡起来砸向谁。他娘和姑姑互相搀扶着,瘫坐在旁边的石碾子上,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姑姑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俺的麦苗啊……你个傻女子哎……你要了娘的命啊……”另一头,李大有叔叉着腰,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横飞,脸上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他婆姨翠玲婶子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扯着嗓子哭天抢地:“水旺。我的儿啊。你个没良心的。你就这么撇下娘走了啊。这让我可咋活啊……”白校长没掺和,独自蹲在墙角,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不住地唉声叹气,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全是懊恼和无力,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这小小的院子简直成了哭丧场和角斗场的混合体,绝望和愤怒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